[猫鼠同人]尘嚣1-5 laintree   尘嚣      楔子      眼睁睁看着城门边上那棵老槐树,叶子落得只剩下几个干巴巴的枯枝叉,老人家扳着手指头告诉垂髫的小孙儿,霜降不久,便到立冬了。   不知不觉,寒暑交替,又老去一载。   天气便由凉转冷,积聚出一场雪,湿润得倒像一场丝雨,绵绵细细撒将下来,落于树上头上,天色暗沉,反不及雪光耀目,看周遭都是灰白萧条一片迷蒙,冷气入衣,叫人由心至身都懒怠下去。路上少有行人,只偶尔看见几个赶路商客,又或是做小买卖的人家,都已经裹起厚重棉袍,忙着拢紧袖口领口,面上是苍老的慵倦与漠然。   展昭立在西子湖畔,抬头看天,下意识地伸手要接住那雪花,掌中却只余一片湿润润清凉。  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江南,全然不是听闻里那样花开如海暖意如春,天水漠漠,烟柳惨澹,远处的南屏山渺如眉黛。看那山光雪色,竟如冷冽刀锋般鲜明深刻。   此时距冲霄楼一役,已有三年。      第一章   水波仍是淌漾,隐隐中荡起暗潮,合着遥遥的灵隐寺钟声,叹息着拍上堤岸,一下下击出节拍,乌蓬小船,乌舷乌浆,艄公是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,脸上皱纹细眯起来,便挤出笑意。这种冬雪天气还要出船载客,心里不是没有怨懑。但小百姓家,若不肯吃苦,更无活路,何况那客人给的价钱实在爽气,他心里一边想着,一边不时看看那坐在船头的客人,心下有些许奇怪。   江南四季,气候最好应在春秋,夏天暑气甚重,入冬则潮气逼人。这西湖景色虽好,但这般下雪日子,空气湿朦,仰头难见天光,实在也欣赏不出什么名堂。他这天守在湖边等到晌午,也没见着几个游人。看这客人却是天色近暮的时候匆匆来的。那时他在露天里呆得久了,从头到脚上下冰凉,提了个烟斗,正吧嗒吧嗒抽得无劲,漫不经心仰头一眼,却呆愣了半晌。   仿佛看到三九天里,那抹难得的温和日光。照得浑身便舒暖起来。   再定眼看时,才觉出那人约摸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,湖上是要结霜结冰的气象,他也只穿了一袭暗蓝的长袍,发上蓝巾束起,一缕不乱。面目是端正明朗的,五官深刻神秀,英俊中透出宽宏气度。看他身边只带了个长长的青布包裹,孑然一个人,周身环在和煦安详的气息里,任是谁见了都觉得这人温厚可亲。   “老人家,我欲往湖上一游,不知这船三两银子可租得?”   老艄公面上不禁便要展出喜色,却先要犹疑片刻,道:“客官,您也见这天……”   那人只淡淡地笑,手掌在他面前摊开来,上面放了一大一小两锭纯白雪花银。脸上略有萧索疲倦之意,道:“可该够了么?”   那老艄公便再也收不住欢欣之容,忙不迭点头道:“够,够,请客官这等候少时,待小老儿将船撑近来。”   他这时早把一天的疲惫劳累抛到云外,脚下也瞬间活络,三下两下将小船靠近岸边,看那客人微微掀起蓝袍一角,稳步跳上船来。   小船慢悠悠行至了湖心,四围烟水茫茫,日暮之时,雪下得更细更疏,天边颜色虽暗,依稀仍见一抹淡淡的烟霞。寒气却是从整个船底蒸上来,老人家畏寒,不自禁手中两桨慢下来,脖子往领口缩下去。越看那客人越是奇怪,他自上船来也没说什么话,景色再好,亦是一眼带过,这时更是低下头来,垂首望那湖水从指掌间滑过,似也不觉得冰凉,神色间有点痴痴的认真。   这光阴便如这水,转瞬便过去了,抓也抓不住啊。   记得从前有那人在身旁的时候,常是念叨着江南,说到这水这山这树这花,是如何如何的好,那双眼里波光流转,一点一滴的思念都明明白白写在里面。他那暴躁率直的性子,也只在这时,才有片刻江南烟水的温柔。   毕竟,这里是他的家乡。   这江南的雨,江南的雪,有谁人可比他更熟悉,更亲近?   如今在这千古幽冷的月里,却再也望不见那人骄傲清俊的模样。   他胸口又钝钝地痛起来。   有一些宝贵的东西,埋在了心底深处,每次都是不自禁便挖开来看,心头鲜血淋漓般的自虐般的疼痛,竟也已经慢慢习惯了。   空中仍有半丝微光,朦胧却亮眼,带了浅浅昏红,映在那客人脸庞上,轮廓愈加缓和模糊,剑眉修长,神色柔静。   眼看这天色晚下来,老艄公心中打了几百个弯儿,又不好开口直催,见那人抬起头来,眼睛明亮,望他道:“这便回去罢,”说着又腼腆一笑,“只顾着想着一些事,倒是拖得这么晚了,叫老人家为难。”   老艄公却反倒讪讪不好意思,犹豫一下,终于将心里疑惑说出来,“这位客官,看你模样,真不像是来游湖的人哩。”   他本来刚刚转过头去还看那水面,这时听到了便回头“哦”了一声,仍笑一笑,不愠不怪。   “莫怪我老头儿多嘴,哪见过这个时候过来游西湖的?”老人家撇撇嘴,有心探问,“看客官心事重重,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老头儿心里自然也要好奇了。”   他只笑道:“今日是偷得一闲,却叨扰了老人家。”说着从船头立起身,施施然作了一揖。   他腰背挺直起来,立时便有一种气势在身侧展开,衬得一张脸一幅身躯都在瞬间明晰。那是截然不同于这江南山水的细致清秀,只那北方荒原才有的磅礴慷慨,因着那一笑,便又尽数收敛,融进这江南浩淼烟水里。   老艄公愣一下,也不好贸然再问,心里慢慢觉得很是喜欢这个谦和有理的年轻人。他抬头看到天色渐暗,白堤上霓灯斑斓,舒口长气,唱出高亮的一声号子,天际遥遥传来回声,晚风如箫管一般呜咽。   掌下老茧磨着滑光的桨柄,小船默然拖出长长的水痕,缓缓向堤岸边靠去。   钱塘古来繁华,西湖四岸多是烟柳之地,入夜后周围竟反而热闹起来,岸上灯火已盛,此时湖中私船几乎都已回岸,又从断桥方向遥遥驶出几艘画舫,丝竹之声咿咿呀呀升上来,有江南女子眉眼般娇柔悦耳的歌声荡漾,忽近忽远,轻轻袅袅,似在半空中游离,千丝万缕舒展缠绕,依稀听到男男女女放浪的笑。   堤岸上积一层薄雪,天色愈黑,更衬得堤上颜色愈白,反倒看的清楚。小船不急不缓,慢悠悠荡去,离岸尚有一段远距。船桨击水,船身下清晰传来“哗啦哗啦”的水声。   忽然看见烟色柳岸上人影浮动,几声呵斥叫骂打破这悠静夜空。紧跟着便瞅一个彩色衣裙的女子,慌慌张张往这边跑过来,一边回头望着,一边踉踉跄跄到了湖边。看她似乎犹豫一下,只片刻,后面已有几个大汉追上来,随即传来一阵粗俗笑骂:   “能跑到天上去啊?还要逃不成?”   “看这小婊子还真要学做什么三贞九烈的娘们,你有种就给老子跳啊。”   雪光浅薄,映得那女子的脸上半面惨白,无半分容色,她紧紧倚贴在堤边那株老柳树上,额上尽是汗水,把刘海浸湿了腻在鬓边,眼神绝望,向四周看去。  四周三三两两早聚上来一堆看热闹的人,看那女子打扮,看后面那些追她的大汉模样,猜也猜出来定是那家院子的小姑娘,不肯陪客,寻死觅活跑出来的。仿佛被一场雪落得人心冰凉,大家都是屏住了声音悄悄议论,叹息归叹息,同情管同情,却无人敢挺身出来说句话。  那女子漆黑的眼里现出恨意来,知道今日里难以幸免,看那几个大汉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,也不求肯,也不闪避,反而牙关紧咬,面色愈发雪白,扭头便跃进了湖水中。   众人都是心头一愣一跳。那几条汉子也是意外,上前两个一边骂,一边便脱衣服要下水捞人。  被冷风一侵,突然醒悟到这是冬天,湖水凉透,下去怕是会冻个半死。那几个便愣住在那里,面面相觑,骂道:“这死丫头……难不成真要下去捞她?”  有人从后面走上前来,阴恻恻道:“不忙在这会儿,是她自己要寻死,待她冻得剩了半条命了再捞上来,也省得还要派人看住,费心费力气。”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男子,面上有几分病容,一双眼睛冷气四溢,他脚踏在湖边松软的土里,望水中瞄一眼,看那落水的女子沉沉浮浮挣扎,脸上竟得意起来,又哼哼几声。“正好给她个教训,看日后还敢不敢再顶撞大爷我。”  那几个汉子像是颇为畏惧那人,迟疑问道:“章老板,若是真的冻死了或淹死了……这小贱人可是官府发配过来的,有名录在册,轻易死不得的。”  那章老板脸上现出轻蔑神色,冷笑道:“真死了又如何?就不信这杭州城里还没有偶章家了结不得的事。不就是个犯官之后,这小贱人,今日若不教她服软,倒显我这里手段不行了,连个婊子都收拾不了,以后还怎么见大场面?”他嘿嘿发笑,朝那几个汉子看去,“你们醉月楼也须得想清楚这其中利害关系才好。”  听他这么说,那几人也都不怀好意干笑起来,抱手在旁,待看好戏,倒是心里不住叫苦,须知不管怎样,一会儿还要下去将那不识好歹的小贱人捞起,挨一场冻是难免的了。   堤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眼看那女子在水中的挣扎渐渐不济,周围却越来越静漠,早听闻那瘦巴巴的章老板原本是杭州城里第一大户,家中历代在朝中做官,积敛下万贯财富,上有官府撑腰,下面又养了一群替他作恶的狗腿子,任他横行霸道,欺良欺善,也无人敢管。平日里他骑到头上来也都只得忍气吞声,今日是为了这么一个烟花巷里的女子,又有谁会出头去惹上这一身骚。   只当去怨这世道苍凉,穷苦人无路途可走。   雪已渐止,风声渐厉。   那方才小船儿离岸仍有数丈,风水摇荡中,畏畏缩缩似不敢靠近。   湖中蓦的涨起一声清亮长啸,仿佛要将这死气沉沉的夜色劈作两半。   船身骤然一沉,紧接着一轻。   老艄公回头望时,方才那垂首敛眉的人已经不在船上。   暗沉的光影中,一道蓝色的身形在半空掠出长长弧线,堪堪划入那落水的女子身侧,岸边几头野鸭受了这惊吓,翅膀扑扇起来,哗啦啦水声一片。   湖水冰寒彻骨,迅速漫过全身,被那寒意浸入,手脚几乎也僵硬起来,只丹田中一口暖气在。他触到那女子臂膀,已觉冰冰凉凉几无体温,但她半昏半醒之时被他抱起,仍有下意识的微弱挣扎。此时脑中清明无比,瞬间有淡淡一丝欣慰。他揽住那女子腰身,提气间身形从水中拔起,方才眼睛扫过岸边那一大丛残败睡莲,早瞧准落脚之处,寻隙足尖在那丛乱茎残叶上微微滞了一滞,二次落下,便已踏上了西湖边潮湿略软的实土。   那老艄公“啊”的才出口,却只长大一张嘴巴,眼睛瞪得浑圆,半晌做不得言语。待他慢慢神定下来,远远看那蓝衣的客官已抱了那投水女子歇在岸边。   长衫湿透,他顺手将下摆缠起在腰间,双腿盘起坐下,将随身那个青布包裹放在膝间,一只手掌抵在那女子背上,真气源源传递过去。两人都是湿淋淋狼狈不堪,那女子便半躺着倚靠在他胸前,犹自神智不清,全身发颤。渐渐两人身上白雾袅袅,情形本来暧昧之极,但那人一张端正脸上,微微润红,双目明亮,虽不语不动,周身自有一种凛然之气,此时若讲什么男女之闲,反而迂腐可笑。   旁边却一声大喝:“兀那小子,这里醉月楼教训小姑娘,要你来管闲事?”   原来是那几个大汉回过神来,见了他方才救人的本事,又惊又骇,却仍仗着章大老板的后台,嘴下还是强硬。   “你把这小贱人救上来也罢,可不许再动她了。这可是章大老板的人,死活都要他老人家说了算。”   “看你外乡人,不懂规矩,今日放过你,抬头看看章老板在这里,别不识抬举。”   他眉眼低垂,并不抬头理会,真气开合放敛,身上衣裳渐渐干去,那女子脸庞朝下低低咳嗽,呛出几口水,神智已清醒很多,眼睛慢慢睁开,惨白面上一双漆黑眸子,凉凉正对上他的脸孔。   他只觉得那双眼里利色一霎,背上寒意陡生,耳边风声突然变做尖利,有刚猛之物望背后砸来。   已然不及回头。他大喝一声,右臂回挡,那偷袭的木棍正正砸上,“砰”的断成两截。他左手仍环抱住那女子,回身立起,顺势将膝间包裹负于背上。夜影昏黑,月色黯然,他的身形挡在漠漠光影之前,镀上浅浅一圈晕黄,在朦胧模糊中愈发颀长。眼色冷淡,向那章老板一行人看去。   方才偷袭的那汉子执了半截木棍,脸上惊惧莫名,正对上他眼睛,手脚都禁不住颤抖起来。旁边几人也都已不知从哪里捡来兵器,气焰却矮了大截,只围在那章老板边上,兜兜缩缩,越退越近,慢慢相互依贴成一堆。   那章老板狠狠将脚一跺,发作道:“还愣个屁。快将这不识趣的小子扔进西湖喂鱼去,干什么吃的。”他见那女子仍软绵绵倚在那人怀里,心中早腾起无名之火,只恨不得立时将这对男女一刀斩作四段。   他方才也见过那男子武功,今日看来是碰上了硬招子。心里也有一些骇意,只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,又自恃家中有财有势,向来天不怕地不怕,这时那点骇意在脑中转得一转,很快便被怒火压将下去,心道偶这边厢人多势众,只待我呼喝一声,官府也要乖乖听过来,还怕你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不成?   只是边上那几个心里却不停叫苦,见了那手救人本领,又见他一只胳膊便生生将棍子震断,早明白眼前这温和男子不是易与角色,无奈听那章老板的命令,只得大声呵斥叫骂,壮了壮肚里胆气,硬着头皮往那男子冲杀过来。   一人冲得当先,脸孔狰狞,手上大刀狂舞,劲风甚是骇人,将那男子衣角都吹得翻飞起来,抬头看见那男子唇上有笑容,浅浅漠漠,恍如天光。他一愣间,那男子右手两指轻轻弹出,手上大刀突然重如千钧,刀背陡然被一股大力粘住带往后方,直带得他整个人往后仰去,踉踉跄跄退回十步,才勉强平衡住身体。心中骇道:“有鬼……”抬头再看时,身边几个同伴已结群攻上前去。   他们胆下虽怯,倚仗人多,呼喝声却是高涨。那男子被围在当中,左手仍然扶牢那女子,单一只右手活动,手上无刃无铁,那几个又专拣他左侧空门之处招呼,看情形极是不利。但他脸上神色沉稳之极,手法也都点到为止,愈到紧急之处,反而愈是镇定等闲。   倒是这边一群围攻的心下慢慢焦躁不耐,额上现出细密汗珠。   混乱中一棍横劈,一剑斜刺,瞅准那男子腰间肋下两个空档,阴险险迎近。其余刀枪棍棒也纷纷忙忙,一齐向那男子四侧攻来,几人都是咬牙切齿想道:“量你再大能耐,在这乱刀之下,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吧。”   边上坐看围观的众人都只见一团雪光,将那男子困在中央,心都提到嗓子眼,那章老板却是脸现喜色,只待看那男子被跺成几段,抚掌便等叫好了。   眼看雪光暴起,直漫过那男子头顶,夜空下细细掠过一声清吟,见一道青色微芒,从那雪光中骤然破出,初时青芒淡淡,如月色惨然一缕,渐渐却漾开三分烟色,柔到极处时几下转折,突然涨起磅礴一片明和气韵,将先前雪光尽数罩住,这瞬“呯砰咔嚓”之声大作,有人闷哼着倒出圈外。剑气旋即回落,苍茫夜色下,看那章老板手下一堆人,已三三两两散开,几个跌在岸边柳下,俱是面色惨白,浑身抖嗦,手上犹紧握着断刀断剑,看那男子脸上浮起浅浅笑意,手上长剑泛起融融微光。   静寂中那女子“咦呀”轻轻地叫了出来。她原本早醒,只是身子太虚,被那男子扶住时心里又惊又羞,加上情况危急,刚才竟也说不出话。这时方真正醒过神来。她红了脸微一挣动却未得脱,只觉得那男子怀中浅浅温和味道沁入肺腑,一时间天地万物都仿佛明亮安定许多。垂眼看去,正看见那宝剑冷冷青芒,心中骤然生寒。   昔日欧治子为越王制剑,青铜金锡混于巨鼎之中,火淬水冷十日十夜,朝夕不敢停歇,之后成器,但见沉黑剑身之上青纹隐隐,出鞘之时有龙吟之风,吹发立断,邪不能近。宝剑如此,名为巨阙。   但凡江湖中人,提起南侠展昭或是四品带刀护卫展昭,自然也要话起这口宝剑的,这剑在他身边也有十多年了,脾性也慢慢合拢,如今霸气渐渐收敛,愈现出威仪沉柔之态。   今日既见巨阙出鞘,那所谓“御猫”也定然在此了。   微微抬头只觉冬夜清冽的湿气扑面而来,看那男子半边英俊沉肃的脸,依稀似曾见过。   肚里不知是喜是悲,往事前尘一齐涌上,心突然要跳出胸腔。   眼睛里有些模糊。   展昭未曾低头,也觉得这女子心潮汹涌,身体发颤,只道她受此惊变,必然要害怕。只低声对她道:“姑娘莫怕,我来担当。”   她听这话,慢慢沉静下来,脸色越发苍白,眼角闪过一个寒冽笑意。   而当时头顶长夜深沉,明月惨淡,周围越发寂寥无声,众人尽数被那破空一剑震得心神不稳,再没心思注意到那个依贴在展昭身边的,面无人色的柔弱女子。那章老板全身发抖,一张瘦长脸涨成青紫,不知是怕极了还是怒极了,指着展昭道:“你,你,你……”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。他回头看看自己身边,一干打手刚刚还精神抖擞,个个都是铁塔大汉,此刻抖也抖,早抖成糠筛状,心里又气又恨,又抬头看那男子,尖声道:“好汉,章某也是杭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这位好汉武功高强,不如卖个面子,你我结交一番,至于这丫头……”他斜眼目光狠狠剐一下那女子,“便可尽由你带去。”   边上那女子背脊一僵,冷淡月色映上他脸,展昭面色略微一变,半是惊诧半是疑惑,连带身子也禁不住一颤,这惊疑少时即散去,过会儿终于只轻轻哼一声,不答。   右边足尖略微一动,也不见怎么使力,脚边半截断剑笔直弹出,那章老板只觉眼前白芒一闪,鬓边发凉,那剑在半空里划出一道亮光,“噌”的掠过他耳朵,没入他背后那株柳树树干。章老板的脸一下灰如土色,矮身捂住两边耳朵,杀猪般嚎叫起来。   展昭脸色凝重,摇一摇头,这才皱眉道:“莫要以为你有财有势,便可以胡作非为,不顾人命,须记住这世上还是有公理在的。”   “今日之事,全当给你一个教训,以后若再看见你欺压百姓,这一剑,可不会再偏了……展某既饶你,还不走么?”   那章老板只顾低头捂住两耳,边上一众打手还魂过来哆哆嗦嗦手忙脚乱扶起他,狼狈之极,尴尬之极,临去却猛然抬起那张瘦长阴绿的脸,恨恨盯了两眼展昭。   杭州城里他章远晖章大老板的面子,今日实在全都用来扫了地,这笔帐,日后定是要细细算回来的。   世上是有公理,但人心人情,倒不一定就随那公理去走。   再无戏可看,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开。   西湖波平如镜,湖上一段白堤清明。   看四周静悄悄湖边竟只剩下展昭和那女子。   这么一耽搁,竟是入夜已深,几盏灯火映在西湖平阔的烟水之上,飘飘遥遥。月亮隔着重重雾气云气看下来,半空里混混沌沌一层薄光,那女子觉得身上怀抱一松,夜寒入衣而来,只觉头脑昏沉,便欲倒下,轻轻一颤,踉跄退开十步,却终于咬牙立定了。她脸色始终苍白,眼睛漆黑,透出冷冷光泽,  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,神智蓦的清醒,腹间一丝锐痛,越发清晰。左手按在伤处,只觉全身都发冷,唯有那汩汩淌出的血是温热。蓝色长袍的下摆左侧,已经被血色染成大片的暗紫。   那女子离他不到一丈,全身发抖,彩衣上也沾了几点血红,下唇被深深咬出牙齿痕迹,眼睛里不知是欢喜是仇恨。她手中还死死攥着一把三四寸长的短刃,刃上正慢慢滑下一滴血。   展昭看她眼里冷漠光芒,脑中一阵眩昏,淡淡问道:“为什么?”   刚才知她体虚力弱,生怕她混战之中被人伤害,这才一力护她在自己身侧。护她保她,却忘了防她,那一刀虽不深,但伤在了腰腹间最软弱之处,怕是这几个月都难以好全。   若是旁人,好心好意却被如此暗算,定要勃然大怒,不管不顾便将那女子做碎尸万断,谁还会再为她去得罪了这杭州城里的地头蛇。他却仍是忍住腹间伤势将那章老板一行喝走,那女子望他,听他问话,心中百感交集,也不知怎么办好。良久手中匕首“哐当”落地,嘶哑了声音道:“我伤你,何苦又救我?”   展昭苦笑,“姑娘于我有仇么,总要叫我明白你为何伤我。”   那女子呆呆望他半晌,终于面孔沉静下来,“我知道你是开封府的四品带刀护卫,那时带人来抓走我爹娘跟我哥哥的,便是你。”她眼睛一直看到展昭手里那巨阙上,凉凉道:“只是匆匆见过你一面,却不知你名姓,连你样子都未及看清,只有这口剑,我心里实在记得明明白白的。”   眼睛抬起对正他的脸,她声音发颤,深深吸口气,强压下胸中伤痛,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慢慢说来,“我是原来的冀州知军州事李子旬之女,李晴晚。”   展昭愣一愣,他知那是当年江淮劫金一案,牵连甚广,最后皇帝震怒,李子旬被削职下狱,李氏一门充军为奴,此案判审,的确经过了开封府。他心中越想越是疑窦丛生,叹口气,道:“这事展某的确脱不了干系,你要找我报仇,我也无法。”   李晴晚默默垂首,冷言道:“我毫不懂武功,报仇之说,哄哄自己罢了,”她眼神恨恨撇过来,“刚才那种情形,也没杀了你。只怨我自己无能,对不住我爹娘哥哥。”   她缓缓摇了摇头,看他指掌间血,胸口犹似被重锤一击,凄然道:“其实也不该怨你的,都是我自己无用。”   展昭腹间血流渐缓,疼痛却是一阵一阵逼上来,他此刻身体其实不比那女子好上多少,伤势不及处理也很是危险,但看那女子立在湖边柳下,形容惨淡,悲凉无比,想到她刚刚从虎口脱逃出来,来日渺渺,实在也不忍就此一撇手让她自生自灭,他思来想去,俱是无奈,过会儿才道:“姑娘,不如……先随展某回衙门,否则你孤身一人,又是处在异乡,总是不妥。”他顿了顿,也是一字一句道:“至于当年这案子,你我之间的恩怨,展某总有一天会与你算得清清楚楚。”   话说到末里,言语铿锵,掷地有声。她蓦的仰头看他,由始至终,那人气度一直是静切温和的,她却只觉得心头笃笃作痛,茫然望了他半晌,几乎便愿意沉醉进他的宽宏中去,最终却也只是不住摇头,道:“我不去。”   她冷冷重复:“我不去,那种脏地方,还不如回醉月楼。”   她神色有些发呆,眼睛看向他,依旧漆黑冷淡,又仿佛多了一点什么,却还是一味摇头。   展昭那样一手提剑,一手捂在腹间,目光沉静如潭,也望着她。   她突然被他目光烫到般,一个战栗,快步退后,转身便离开。   展昭身形一动,便欲追上去,突然牵动腹间伤口,真气便岔了去。当时四周白雾朦朦,遮的天地仿佛无夜无明,等他勉力再提起一口气,那彩衣的影子忽悠便已经闪失在层层的烟柳后面,他不由苦笑一下,看来自己今天真是不祥的紧。   脸上觉到轻柔的凉意,抬头看天,又撒下细细蒙蒙的雪来。   这雪一下便不息不止。   杭州城里,满地碎琼乱玉。   夜是重墨,雪是飞白,一笔一划,描勾这满目寂寥。   今日城门关得也格外及时,大冷天气,谁不想早作休息。   那城头上守夜的徐四却睡也睡不安稳。   裹着被子辗转到三更,终于轻手轻脚起来,穿整齐了衣服溜到城下。   夜风彻骨的寒,他禁不住先狠狠打个喷嚏。赶紧捂住了嘴,觉到两行冰凉鼻涕冻在唇上。心中喃喃咒骂这天气。眼睛不肯停歇地四处张望。迅速矮身靠近那城门。   他身体紧紧贴在门后,只觉得那包了铜皮门闩冷飕飕将寒气望棉袍里侵,实在冷急了,嘴里嘟囔:“不知那王老三怎的还不来?又害我挨冻苦等,下回可定不接这破烂差使。”   那王老三是城里盐贩,往来几省之间,做的私盐买卖。此等生意朝廷向来严令禁止,无奈却是怎么严禁也不止。像这些底下的小官小吏,被人收买,偷腥般得到一点好处,便自然要给人给己一条生路,也是生财之路。   叹口热气,就着暖手,这世道可不好走啊,都是混口粮食,家里老老小小光指望那点薄饷还不饿死?   想着想着,缩缩脊梁,两手袖在棉袍兜里,苦巴巴等那约定好的扣门声。   过了两刻,果真有人敲门。   慢慢笃笃,闷闷敲在徐四拉紧了的心弦上。   一下,两下,一停顿。   又是两下。顿住。   再一下。   最后悠悠悠敲了三下。   与先前大伙儿约定好的暗号分毫不差。徐四脸上通红,不知是喜色还是被冷风吹的。轻声连道:“来也来也……”忙不迭去抬那沉重门闩。   他心里急切,手脚又有些冻得麻了,一时竟抬不动,咬咬牙正待再使力。却听得那门上突然被敲的一阵咚咚乱响。外面那王老三像是等得极不耐烦,竟然不管这深更半夜,重重抡拳锤起来。   徐四愣一个神,吓得全身发抖,手上抬了一半的门闩又重重落回。他几乎立马便要飞一般逃开。那声音却又停了,像是累了歇息着。徐四哭笑不得,看看四周雪茫茫月色惨淡,并无人声,才蹑手蹑脚蹭回来。这次拼足了平生猛力,闷哼一声,一鼓作气便将那门闩抬起。心里惴惴又愤愤,咬牙切齿便想对外面那人发作一通。   城门大声呻吟一下,被里外的人用力推出三尺宽一条缝。   洞口风声骤急,茫茫雪花被卷着裹着抛进城来。   透过那条窄缝,徐四光看到那城外惨兮兮漫天漫地的白。却不见什么王老三。   他心里“咯噔“一下,正待伸头出去张望,突然看见那缝里先斜进来个脑袋,有些发青的面孔,冲他咧嘴一笑。   徐四“啊呀”往后倒,坐落在地,愣住做不得声。   那人却神色自若地从缝里抽身进来。他穿件白衣,柔软服帖在身上,侧面腰身略显得瘦削。深深吸进一口空气。闭了一会儿眼,又睁开来,脸上带点清凉的惬意。   那点惬意便衬得夜色也似乎柔软起来,浅浅染在他被冻得青白的双颊上,轮廓干净清晰,一双眸子仿佛瞬间敛尽这雪光月光。   地上还坐着呆呆徐四,瞪眼望那男子,看他白衣乌发,眉宇间桀骜之气,将天地神采都压得黯淡下去。   愣愣地,待他转头过来看向自己。   徐四突然两眼翻白,生生吓晕过去。      第二章   风从窗缝里透进来,凉飕飕作怪,台上烛火忽明忽暗,心猿意马。   公孙策走到桌子前,将手放进水盆里洗净。   转过头来,松口气,道:“这伤算是包扎好了,展护卫须要记着,这半月内都要小心,不能使太大气力,万一伤口再裂开,可就难好了。   展昭点头,从床上立起,道:“多谢公孙先生,都这么晚了,还要叨扰,展某惭愧。”   公孙策摆手道:“无妨。”捻起胡须沉吟一会,望他,“我知你秉性,若不是为了要紧事,断不会深夜来找我,反而拖延伤势。”   他微微蹙起眉头,“你说那女子,她是原冀州知军州事之女,发配为奴,怎么被送到杭州来,倒果真是很蹊跷。这劫金一案,查到今日,仍是疑团众多,头绪难找,可见这背后,定有个不简单的人物在。”   展昭默然,脸色渐渐沉肃,“我们原本都以为……是襄阳王。”   他嘴唇苍白起来,心抽疼的几乎受不住,手掌覆在床边梨花木的扶沿上,手指暗暗发颤。   公孙策在边上,突然长叹了一口气。   “展护卫,来日漫长,保重为是。如今襄阳王赵珏已殁,白护卫的大仇也算报了。莫要太记挂在心上。”他凝望烛火半晌,淡淡道:“外早过了四遍更了,明日一早,回禀了包大人,我便叫人去把那李子旬一家的案卷拿来,展护卫还是早作休息。”   展昭颔首,走近来送他出房门。   门外回廊悄静,雪落下来是簌簌清爽的天籁之音,茫茫然一片干净白色。   他发一会儿愣,腹间伤口还在疼痛,胸口也仍是钝钝地发闷。被冷风一吹,脑中愈发清醒,回到房中,全无睡意。   眼前现过今日那女子那张苍白绝望的面孔。   展昭浅浅叹息,走到案前坐下,那里堆得整整齐齐数摞宗卷,上面一张字条写着几行潦草小字:江淮金铢被劫一案,御史台张慎,监察御史,转付开封府。   轻拍前额,将心思拉回几分,嗅一嗅窗缝里进来的冷风,始觉得胸口舒缓一些,翻开宗卷,凝神看下去。   其实这些他看了不下十数遍。   这劫金案哄哄传传一年多了,牵扯了一大批官员,闹得举朝上下都惶惶不安。此事说来倒该感谢襄阳王赵珏,幸好当时襄阳事发,刑部尚书徐润趁机将这黑锅全部扣到襄阳王头上。如今虽隔了时日已久,人心渐渐平覆,但细细查将下来,当中多少疑点,仍然不曾解开,那四十万铢金银也不见踪影。   当时负责护送这批金铢到东京的是李子旬旧部张承阙,行至平江府地界时金铢被劫,其实当年张承阙早已暗地里追随襄阳王,与李子旬只是亦师亦友关系,事发后仁宗皇帝震怒,凡是与襄阳有一丝半毫关系之人统统问罪,李子旬在此案中所处十分尴尬,纵然再有冤屈也无处可诉。如今若要翻案,恐怕也是艰难。   只是,若能真正查清此案,于那幽魂一般凄凉无依的女子,或许能有个交代。   他眼角目光一掠,看见下面一卷露出来一个边角,上面半个“赵”字。心念靖住,抽出来,那是襄阳王府人头花册了,匆匆翻过几页,眼里猛然跳进三个字:“赵默青”。   赵默青。   将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。   他立起来,走到窗前,听那风声呼号,夹带外面树干枯枝,如闷鼓一下下锤在木格窗扇上。   冥冥中似乎心间有一丝微亮,渺渺茫茫,那么一点点在心头飘忽,伸手却又捉不住。   虽隔着窗,想来天边应该也已露出浅白的晨光。   醉月楼从来便做的晚上生意,这日破天荒早早开了门,初晴的几缕阳光落下来,楼前两个小厮一边做梦一边扫雪。屋面上地上都是白茫茫,倒觉这烟柳地也干净许多。   外面晨光大好,空气清冽,门里那股庸俗脂粉之气,却挡也挡不住,迎面扑来。   鸨母还是个颇有姿色的半老徐娘,脸上挂一个谄媚笑容,掂了壶上好桂花酿,扭扭摆摆近来桌边招呼。   “难得展大人都来啦,我可真是脸上增光啊。”她笑着凑过来坐下,面孔朝近。刚才这御猫一进醉月楼大门,几个原在楼下张牙舞爪的打手便呆住看他,立马认出了这人便是昨天夜里救走那女子,得罪了章大老板的御猫展昭。看他今日是一身官家打扮,来了便说公干,要找那昨晚姓李的女子,带她见官。   鸨母脸上的脂粉掉下来,撇撇嘴,“那个李家妹子,不是您老人家昨儿晚上便带走了么?”   展昭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但半路又被她给逃了。”他垂下眼帘,低头看自己膝上衣纹,冷冷说道:“原本有个案子要与她了断,若是她回来,可不许私自藏了,须立时送到府衙去。”   他淡淡向那鸨母扫一眼,“这个是官府公家事情,可不容你胡来。”   官字压顶,那鸨母面色正经许多,忙声说“是”,两眼上吊,哼道:“这小贱人倒真是个祸害。人人都找她。”   展昭心中一动,抬眼望去,面有疑色,手指在桌沿上敲几下,道:“还有谁找她?”   她眼珠转的几转,嘿嘿笑,“自然是几个常客了。那女娃儿模样还是颇好的,引得大家都看中她哩。”对上展昭不愉脸色,才忙说道:“可不敢说谎。不过倒是有一位客人,与众不同些。”   展昭低头自倒一杯茶,心里疑惑,却只淡淡道:“怎么不同?”   鸨母也陪他倒一杯酒出来,自己仰头喝下,笑眯眯道:“您是一大清早便来赏光,他来得可比您更早些呢,也就前脚后脚的当口。那公子长得可是俊的紧,一身白衣服跟天上云儿裁减出来似的。又大大方方的……”   展昭哼一声便立起来,他刚听到那“白衣”两字便心口闷痛,也不想这鸨母尽扯些无聊客人进来。他今日来此主要为那女子之事,怕她若真自暴自弃回到这里,自己心中不安。现在事情已经交待明白,自然无需在这里听着这鸨母眉飞色舞说些无要紧的东西。   在满楼莺声鹊语里走出门外,不由长长嘘出一口气,嘴边发苦,耳边突然又闪过一个戏谑的嘲笑:   “原以为你这猫儿皮糙肉厚,不料这么经不起场面。“   习惯地擦一擦额上,却没有汗。      杭州城府尹衙门的大牢便在西湖西去几里。待他赶到,抬头望天,分明已到正午时分了。这日天气放晴,外面暖和许多,街上人头攒动,老百姓都出来晾晾太阳,免得被这阴潮季节闷得生霉。   几个看守懒洋洋进去通报,长久才出来,毕恭毕敬领他入内。   他一直有心事,惴惴中总觉得失落了什么东西,思来想去,眼前蓦然变得昏暗 。   却原来已经随那引路的牢头进到了大牢里面。   外面阳光明丽若那孩童脸上笑容一般,到了这里却一丝一点都抢不进来。   大牢,自然便该有大牢的样子。   那牢头年纪也过半百了,佝偻着背脊,身上衣服早磨得破旧,洗的发白,沉默走在前面,拐转时脸侧过来,展昭只隐约看见一双高高肿起的眼睛。暗橘色的淡光笼在他身上,竟放出绮旎温馨的影色,鼻下却闻到腐败的味道。   慢慢穿过长长通道,昏沉火光将四周衬得隐约迷茫。几个看守执了软鞭,连声叱骂,隔着牢门威风凛凛往人群中抽打下去,耳边立时响起扭曲的狂乱的悲嚎,乞怜的恶毒的目光在暗影里灼灼闪烁。展昭面沉如水,脚步凝住,轻轻咳嗽一声。   两边声音也停住,那几个看守扭头看过来,手中仍是抓牢那鞭子,面露疑惑之色。   那牢头继续往前走出十来步,才觉得不对劲,半转过身来,嘶哑了声音道:“大人……怎不走了?”   展昭皱眉道:“这里这些人,都是什么罪?有罪者自然应当按律论处,这大牢里怎能胡乱刑罚?”   那老头木然“哦”了一声,淡淡道:“这是牢里规矩,大人习惯便好了。”   他说着背过身,自顾自走去。几个看守愣了愣,咧嘴干笑几下,也不言语,眼睛里闪亮,似乎嘲笑这位“大人”不知规矩,这点事都要大惊小怪。   展昭愣一愣,只觉得心下一点一点透不过气。   他在这官场也浮浮沉沉多少年了,这些事也早该习惯,江湖上快意恩仇扶弱除强是一番道理,这大牢里倚势欺人以强凌弱也是一番道理。人世混混沌沌,黑白从来不清明,不管是南侠展昭,还是四品护卫展昭,有时候心里凉凉想去,其实也不过是这混沌人世间一颗棋子。饶是他心中侠义两字尚存,一腔热血还在,但这世上浊流汹涌,终也不免被卷的身心疲惫。   周遭短暂沉默下去,他与那牢头两人一前一后,缓缓经过几进铁门,便到一个略略开畅的小里间,看着更像个刑房的前厅,三面又有几间小间,四个捕快正围在当中一个炉边烤火取暖,那炉却是用来炮烙的刑具。四人听得铁门动静,一齐抬脸看过来。脸色一派狰狞。   那牢头颤巍巍回转半面身体,指着展昭道:“这位是朝廷派下来查案的展护卫,今日要来看看那四明山的犯人。”   又跟展昭道:“这几位是看管那犯人的捕快,也都是顶上派下来的,大人有话可先问问他们。”他说这番话,只嘴唇在动,眼珠子藏在眼皮下面,脸上麻木。说完向展昭深深弯腰行个礼,便一步步退到铁门外面去。   那四个看守慢慢围上来,那脸上神色不啻于看一件到手的猎物,仿佛将展昭也当作了他们掌上的犯人。围到跟前,盯着他看了看,才相互望一眼,跪下叩头施礼,口中瓮声瓮气道:“大人,要提审吗?”   展昭点头:“赵默青关在哪间?几位麻烦把牢门打开。”   那四人再面面相觑一会,脸色齐刷刷变化,过会儿才道:“是。”其中一个慢吞吞立起,从怀中摸了钥匙去开里间的小铁门。   门刚打开,腐烂的气味一下冲上脑门,他忍住鼻息,慢慢走进去,那间里左右地方小得叫人憋气,不过十尺见方,还摆支残烛,火光虽黯,依稀能看见靠墙脚倚坐个青衣人。   他定了定神,才看得清楚。   那人手脚都被钉上沉重镣铐,额头脸上都有淤伤,但他闲闲坐在那里,平白竟比旁人更多一分从容。   这牢里长年无天日,只合那墙里虫豸苔藓一遍遍生成又腐烂,他却仿佛独得其乐,两眼微眯起来望那烛光,残烛微光在他袖口领口潺潺流转,双手敛起放好在膝间,面色自若无害,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命在旦夕的囚犯。   看他身形样貌,便觉得熟稔。那眼角眉梢极为文气,却有隐隐威严透出。   这时抬眼一撇。   展昭心头一沉,觉到有冷削寒意,锐意旁观,便要迫上眉来。   两人对望片刻,那人视线略转,也已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微笑着先开口道:“莫非你便是开封府的展昭。”将视线移开,轻轻说道:“那只御猫?”   展昭随即也微笑道:“不敢。想来你便是赵默青了。”   赵默青幽幽凉凉道:“是啊。”   他偏过头去,枕靠在那冰凉潮湿的石墙上,重又眯上眼睛,似要打算做梦。   展昭深深吸气,道:“请赵公子起来,展某有话要问。”   他眯眼一笑,“哦?”身体仍然靠在墙上,一寸一寸望上挪动立起,慢慢吞吞站直了。那脸上一半驯良,一半玩味,问道:“不知展大人又要问些什么呢?”   展昭道:“不知去年十月份时候,江淮劫金一案事发之时,赵公子身在何方?”   赵默青垂下头,眼底神情暧昧,冷冷发笑。   “展大人以为偶赵默青是有什么通天本事不成,四明山的弟兄几时又与那江宁府的案子扯在一处了?你们官府要找人替死,也不用找一个我这样的死犯。”   展昭道:“展某自问还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堪。但这劫金案,你说与你无干,我却是不信。”他慢慢踱上两步,“至少,你是知道内情的。”   两人目光正碰,当中心绪都是不寻常,这牢里仿佛一瞬间闪亮。赵默青眼睛一眯:“哦?”   展昭冷冷道:“否则为何锦衣玉食,天纵富贵的襄阳王府大公子,居然会跑到山里当了贼寇?”他略略扳了几个手指,“且时间不偏不倚,那劫金案发生之时,正在你入四明山一月之后。自你入山,那一伙贼寇这才步步扩充起来,才有今日之势力。”   赵默青陡然抬头,看他一会,忽然长声而笑,低袖掸去衣袍下摆上灰尘,背脊挺得笔直,挑眉道:“不愧是展昭。”他颔首而立,周身有坦荡之气,“看来你我心中都已经是知根知底了,今日来这地方,是专为我来送行么?”   展昭冷然摇头,“知根知底之人肯定有,但可惜不是我展昭。若要发现破绽本不是难事,但为何三堂会审下来,竟无一人上报揭批此事。” 他剑眉拧起,“ 依你之身份,两项谋逆之罪,早该交由大理寺判核处决,又怎么会饶到今日?”   赵默青仍是笑得自在:“唔,我也正奇怪呢。”   他眼中毫无怯色,反而咄咄逼视过来。那眼中敌意深切,展昭更前一步,当头迎上。   “为何你死到临头,不思悔意?”   赵默青冷冷哼一声,手脚上镣铐叮当叮当作响,“难不成展护卫要我当面跪下来痛哭流涕,哀声恳求大人开恩放我一条生路。”   展昭剑眉上扬,沉声道:“你我何必逞这种口舌之利。我今日一见你,便知你是不简单之人,你应当知我要想查什么。”   赵默青脸色不变,摇摇头,他撩起长袍一角,端端正正靠那墙角坐下,脸上笑容玩味,“展昭,可惜你今日看错人,我赵默青虽然不才,却也不会因你三言两语,便将那什么劫金案背上。我是四明山的人又如何,是襄阳王府的人又如何。你的确不笨,但到我头上,你再聪明也无用。”   展昭沉默看他,良久才说道:“笨也好,聪明也好,这案子落在我手里,展某总会查个水落石出。”抬眼看看四周墙,眼神凝一凝,“只是这里这地方简陋,还望赵大公子不嫌弃。”   赵默青嘴角一个嘲讽,并不理会,自顾自盯着那台上残烛。   那点腊竟犹自燃烧不尽,牢里甚冷,又不及凝住,积了厚厚一滩,烛光昏沉暧昧,颤动不已,不知是被谁人的呼吸惊扰。   展昭面色一寒,似要耐不住发作,袖袍突然摔出,劲风四溢之下,热腊飞溅,大多沾在那赵默青身侧墙上衣上。腊色淡红,蜿蜒淌出显眼痕迹。   赵默青愣一愣,却无恙。   听得外面铁门被人推动,哗啦哗啦链子作响。展昭转身微微弯了腰,从门里退出来,一眼便看见那四个看守杵在边上,神情尴尬,也不知道都听进了多少。   展昭暗自叹口凉气,想来这杭州府衙门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物,真正并无几个能靠得牢。   心里发寒,转身便待离开。背后却听那赵默青一声轻笑,道:“展护卫,后会有期。”   那声音低低沉沉,自信且自负,仿佛天地辽阔,登山踏雾,尽在他手中掌握。   展昭心念一靖,不自禁停住。   忽的坦荡一笑,胸中豪气万千,眼中斗志明亮。   后会,有期。      看那红衣背影渐渐去远,赵默青沉默半晌,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们怎么办的事情,把开封府的人都卷进来了。”   台上烛火晃一晃,有人干涩了嗓子哑哑回答:“开封府介入此案,是圣上的命令。我家主人可也挡不住。”   那声音闷闷传来,似乎距离甚近,却嗡嗡的听不十分真切。“展昭此人,既然已经发觉了你的身份,不如立时除之,免得日后麻烦。”   赵默青冷然道:“若怕麻烦。当初又为何千方百计要抓我进来?都已经这样了,你以为除去一个展昭便万事大吉么?哼,我是不是襄阳王府的人,只怕都不打紧,谋逆造反的罪名,再加几条也是一样。”他扭头面向墙壁,“怕只怕,你们一窝虫鼠,要尽数与我陪葬啦。”   听得嘎吱嘎吱几声,他旁边那面墙上忽然现出一条缝,那人再用力推开,原来竟是一道暗门。那人拍拍身上尘土,小心从那狭小的门里挤出来。却是个圆头圆脑,看起来憨厚敦实的中年人,养的白白胖胖模样,穿一身鲜亮绸缎。   “赵公子怎能这样说话,我家主人对你可是不薄,”那胖子再从鼻子哼一声,上下肥肉抖抖,“否则你四明山上那一伙反贼,小命能留到今天?”   赵默青笑笑,闭眼不理他。   那胖子气哼哼说了一阵,停下来,自言自语道:“既然那展昭已然有所察觉,不如我立时便把你弄出去,免得行刑之日已近,又要生事端。你说如何?待你出去之后,可不许胡来,要好好为我家主人办事……”   他低头却见赵默青已径自躺倒在地上,闭眼睡去。   心头怒火生上来,上前一脚便要重重踩下。靴子未及他的衣袍,却觉脚下被人大力一抬,整个人腾云驾雾般往后飞去,重重撞在门上又弹回来,最后还是那张胖脸亲密啃在腐臭发霉的地上。   赵默青立在他前面,高大凛冽有如一尊石像,半边脸隐在幽沉的光影里,声音似从冥冥中传来:   “我奉劝你做人厚道一些,咱们之间的帐,我可是一笔一笔都记下了。到时候可别回过头来求饶。我赵默青为人,你早些知道,总有好处。”   他说这话,脸上还是有笑容的,眼睛径往远处看去,风云雷电,刹那间都在他眼中沉默。      冬天里连日头也怕冷,刚过午后,便缩头缩脑要藏回云里去。   展昭轻轻接过那女孩子手中一簇腊梅花,微笑道:“那我便要了。”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进她篮子里。   那卖花的女孩子羞答答走过去,一面偷偷回脸看那英俊公子,虽然瞧着是个衙门里办事的,可这么眉目温柔的实在少见呢,看他衙门边上等待久了,也不知又是为了什么公干。   直到天色近暮了,才看见有人从府衙大门里出来。那人长得圆圆团团,上下锦罗绸缎裹着,那些守门的都换一副谄媚脸色,小心伺候他。只是那人脸色却依旧很是难看,鼻子上一块青紫,像一团面上揉进个青枣。他嘴里也似啃了青枣,不停龇牙咧嘴,连吼带骂。一顶罩了灰布厚帘的小轿子迎上来,那人才终于收拾了脸色,低头钻进去。   轿子沉一下,稳稳起步。那胖子在里面闭了眼沉思,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,都是要把那赵默青怎么千刀万剐。他越想越窝火,这人现在却还是不能碰,不仅不能碰,还要千方百计弄他出来,仔细小心守着护着。他恨恨咬牙,胖手抚上鼻梁,心里发狠道:赵默青,有朝一日你把柄落在我手里,可定要你好看。   突然外面一阵嘈杂人声,他觉得轿子颠了几颠,随即被放下,正待发火,却听到手下大喝道:“你是何人,居然敢拦我家老爷的轿子,不想活了!”   他心头跳一跳,却还是不甚在意,懒洋洋靠在舒服温暖的毡背上,打个呵欠。只等一干手下将那不识趣的拦路之人打发。片刻,外面果然呼喝兵刃之声大作,有人闷哼,“嘭”的好像是一具身体砸在地下。他笑呵呵思忖:定是那拦路的小子被打的七窍流血惨不堪言了。手上去摸旁边暖炉。   眼前蓦然被强光刺痛,一个黑沉沉的重物被人提了扔进来,轿子被震得猛颤几下。他大惊失色,低眼看去,那正是自己手下仆从之一,面目青肿,正哼哼唧唧待要爬起身来。   他张皇往外望去,所处已是条寂静小巷,两边粉墙挤的小巷深深长长,青石的地砖干净潮湿。那轿子外面剑光雪亮,一个红色官袍的男子正低头往轿里看来,见他衣角上几滴淡色腊痕,那双眼睛沉静如千年幽潭,“你果真便是方才牢中那人。”   今晚月色静好,照得前夜的积雪也开始微微融化。   月华婉约流转中,陡然浮出十条人影,俱是青衣紧身,青布蒙面,急速靠近府尹大牢。   人人都带兵刃,用黑布紧紧包裹了缚在背上。   寂寥长夜,原本是冷清冷漠,被那些影子一晃一搅,霎时便呈出戾气。   大牢门前几个看守却还背靠背挺着,迷迷糊糊打着瞌睡。   剑光冰寒,在半空里划过半个圆弧,地上残雪里血痕如红梅点点飞溅。那几个青衣人眼色狠利,迅速将看守的尸身移入旁边拐角处的阴影里,剥下那死人衣服换上。剩余几人抬手去推大牢铁门。   只轻轻一用力,门“嘎吱”便被打开。   倒是颇出意料。那几个人对望一眼,目中多少有惊诧之色。不及多想,抬脚踏进。   仿佛幕天幕地都暗沉下来。面前长长一条甬道沉默阴森,直通往那死牢最隐秘之处。      此夜不寻常。   胸中暗潮涌动,什么东西在捉拳握爪,扑腾不休。   赵默青长身立起,幽沉的面孔上无波无澜,双目愈发狭长眯起,瞬息间里闪过数遍光芒。   “什么人。”   铁皮小门“嘭”的被一脚踢开,有人急切喘息,却恭敬唤道:“赵公子……”   刀落血出,四面飞红,大牢里惨呼之声连连。几个蒙面人死死护在赵默青身旁,杀开一条血路,红着眼睛待冲到出口大门之处,身上俱已挂彩。   门外月明星淡,难得一个清静冬夜,积雪早被踩的脏乱,黑沉沉数十名弓箭手的影子投在地下,张牙舞爪,却又静止不动。   当先一个年轻武官立在那里,脸上兴奋得涨红,“展护卫猜得真是准,料得你们这帮贼人要来劫狱。哼,这里是天罗地网,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么?”   那几个蒙面人眼中生了怯意,慢慢退后。   赵默青仰头一笑,“可记得你们主人的手段?”他说得轻轻巧巧满不在乎,听在那几人耳里,心头却如被闷雷一击,再也顾不得前面是刀山火海,咬牙便迎上。   生死相搏,夜色也被染的血红。这边几个青衣蒙面人武功虽然不弱,但那一众兵卒轮番攻上,时间愈长,力气难免不逮。那武官见他们负隅顽抗,神色愈发焦躁,却始终不下令弓箭手射箭。想来他也是受了上面命令,要留下活口,是以不敢擅自作主。   夜风越来越紧,渐渐凄厉。众人都是杀红了眼,咬牙切齿。只有赵默青面目沉沉,背脊笔直,立在阵势当中,他眉宇之间笑容暧昧阴沉,仿佛这修罗场中,孰生孰死,全不在他心上。   一个蒙面人被斜劈一刀,几乎从肩到脚裂做两半,惨呼一声,踉踉跄跄倒转回来,脸上布巾也被劈落,面目狰狞扭曲,血从额上蜿蜒淌下。他边上同伙俱是惊骇,有一个大叫出声,伸手相扶,不料眼前冷光乍落,寒锋凛冽刺入骨髓,他勉强将身体偏往一侧,肩头骤凉,锐痛沁入心肺。右手臂已被干净利落砍下。   他连声呼嚎,翻落在地,背上立时又连挨几刀,连番在地上打滚,面上身上全是血迹,一抬脸,看见赵默青负手在旁。   他嘶了嗓子吼道:“须记得今日我等为你而死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嘴角溢出鲜血,犹不肯闭眼。   赵默青略略点头,弯腰去拾起那人落在旁边的长剑。   他背后一个兵丁眼睛血红,大喝一声,便照他背心刺来。   风声清晰入耳,他心念静止,隐隐间已然有预感,并不回头,手指刚刚触到那沾了血迹的剑柄。   连那武官都大惊失色,喝道:“留活……”他心头剧震,那个“口”字似被什么粘住在嘴边,竟也出不来声。   眼看那赵默青便要被一剑钉在地上。   这月色突然涨成一片汪洋。   迷迷惘惘中一抹白光急掠,正正撞上那一剑。撞得剑尖稍偏,险险从赵默青身侧贴着走过。   那抹白光却是停歇不住,一阻之下,反而锋芒暴炽,折转往后偏,“嗤”一声细吟,穿过赵默青旁边一个兵丁左臂,登时血色嫣然弥漫开来。   场中双方均是白了脸色,攻势反而慢下来。   定神但见一个白衣人立在那赵默青旁侧,腰身挺得笔直,一双眸子寒芒闪烁太过耀眼,竟似看不清他眉目。仿佛这天地生息,似水流年,在他周侧光芒之下,都要低头却步。   这边那武官呆一呆,怒道:“你这小子,想是与这反贼同路,今日还敢如此嚣张,还不纳上命来!”   那白衣人嘴角一撇,冷淡的哼了一声。   赵默青微笑,神色柔和无比,暗里去拉他手,轻声唤道:“小白……”   那人背脊一缩,眼角骤然添上一抹狠色,手中刀柄握紧,寒声道:“待脱身出去了,再跟你细算帐。”   他再不待分说,刀光已盛,冲得当先的十余个兵丁俱被他削断手上长矛。两指衔在口中作出一声清亮长哨,穿云透雾,直破夜空。遥遥听得寂静长街里马蹄声碎,两乘黑马已并行疾驰而近。   那白衣人已施力提住赵默青身后领口,将他甩到马背上。自己急跃飞起,亦向那街口斜冲。   那年轻武官大惊,他行伍生涯尚短,遇到这般真正高手竟然果真手忙脚乱,连声喝道:“莫要让他逃脱!”抢过左边一把长剑,飞身使力向那白影掷去。与此同时数名兵丁也挺起长矛要截住那人去路。那白衣人身形在半空生生凝住,眨眼间已折回一个弯,他背脊上透出挡也挡不住的烈烈锋芒,足尖落在一枝长矛上,倚借腰间之力已再次纵起,身形爽利如宝剑跃匣,右手刀气势纵横,明朗有如白雨天风,却又在顷刻时电掣雪崩,直迫得人透不过气。   只见白影弹起飞落,削断几只长矛长剑,借力已跃上另一匹马背。   那武官才大彻大悟般吼道:“快快放箭!”   箭如蜂雨,密密麻麻往那两匹马背后飞去。   但那马极其神俊,片刻已奔出射程之外,箭不及马尾,便纷纷力尽而落,要想再追,已然也迟。      第三章   白川残水,积雪还未尽。   抬眼看远处的树林静默成灰色,一丛一排,横冷如织。   “扑啦扑啦”,几头昏鸦从乱木间飞起,盘桓怪唳,又毅然落下,漠野荒林,重陷于死寂。   这里是荒郊野外,人烟渺然,逃亡走祸好去处。   那树林子底下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肩上扛个大包袱,眼巴巴盯着城外小道方向,满脸焦急惶惶,小鼻子红红皱皱的,又几乎要哭出来。   眼前模模糊糊的,好容易才看见道上洇出两个黑点,他眼睛瞪大起来,使劲挥手,喊道:“公子……公子……”   声音里满是又惊又喜,穿透前面林子飞出老远。   马蹄声渐近,右侧马上那人白衣黑发,清早丝丝缕缕阳光从他背后衬过来,那轮廓鲜明清俊,映得这荒野一下生动起来。   他到得那少年跟前便飞身下马,没好气道:“你家公子在这里,叫什么叫。”   那少年欢喜地“啊”一下,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,却不见那另一匹马背上的人有动静,顾不得他讥讽语气,一边带着哭腔叫道:“公子……”一边急急忙忙跑过去。   其时天光大好,暖洋洋落在衣领里,受用无比,赵默青伏在马背上,却早颠簸出一身汗,被风一吹,当真成了冷汗,湿津津难受。这时听那少年呼唤,勉为其难侧过了脸答应一声,便朝向旁边那白衣人,扯了扯嘴苦笑道:“你打算几时放我下来?”   那白衣人斜斜向他瞥一眼,抱手在怀,凉笑道:“怎么,赵大公子坐惯了监子,竟觉得骑马不舒服么?” 他眼睛眉毛弯一弯,脸上都是飞扬跳脱之色。   赵默青这时可无心去欣赏,在马上挣动挣动,腰上却始终软麻,提不上劲来,索性将脸埋在马鬃里,闷闷道:“白大侠,我几时可曾得罪了你?”   那少年忙上前将赵默青身体抱住,急道:“公子怎么样啦?”抬头看那白衣人,一副救主心切模样,眼泪先吧嗒吧嗒落下来,“五爷……”   “我家公子是好人,怎会,怎会得罪你了?”   那白衣人面色瞬间便沉下来,一双晶亮眸子盯了他们主仆二人半晌,剑眉长长飞入两边鬓去,冷哼道:“不错不错,你的确不曾得罪于我。”食指凌空连点数下,劲气已将赵默青腰上穴道撞开。“想来倒是我自己平白无故没事找事。这小淹儿哭哭啼啼跑到江宁府来寻我,说你在杭州城遇险,眼泪鼻涕一大把要淹了我老娘的结萍居,我才巴巴跑来劫狱,哼哼。”他冷笑挑起半边眉毛,“原来早已有人不顾生死要救你出去,何必我来。”   他到府尹大牢之时,恰是场面最为惨烈之际,忆起昨夜那些蒙面人死状,面色越发铁青,抿住了唇再不言语。江湖中人刀头舐血本来寻常,只是他心中始终有疑窦,这场争斗,赵默青到底扮的什么角色。眼里隐隐火光,右手不知不觉已死死握牢腰间刀柄。   赵默青从马上挺挺身子,冷眼看他手下动作,淡淡道:“你心里在想什么?现在来后悔救了我么?”   那白衣人目中光华大盛,正正对上来,“赵默青,须知你家五爷从不知后悔二字怎写。”他眼底戾色陡生,气焰狂冽,映得那清俊容貌骄傲焕然,“我今日既可救你,他日你若做出什么容不得天理之事……”   赵默青不待他说完便插口接上:“他日我若作出什么容不得天理之事,你白五爷自然也可以一刀干净砍了我。”   那小淹儿“啊呀”叫出声来,望着他家公子张张嘴巴,“……这人命关天的事情,不能随便玩笑的。”   赵默青心中烦乱,面上略显不耐之色,慢慢从马上下来,眼底暗云沉寂,盯着那白衣人冷冷道:“这话你都说了三年了。”   白衣人愣一愣,咬牙道:“你心里知道就好……”讥讽之辞便再要出口,往事却忽然间涌上心头,终于不再言语,转过头去径自扬脸望那天际漠漠云色。   他侧面身形如刀锋一般硬挺冷锐,赵默青目不转睛,直看到心里茫茫然有一丝怜惜,忽然低低叹气,“总还是不信我的。”   微微怅然起来,放软声音轻问:“这些天必是赶路赶得太急,你那旧伤,可有再发?”   他还过来一声冷笑。   赵默青无奈摇头,走近去待要探他手腕。   刚触到他指尖便被狠狠摔开,他冷然退开一段距离,斜着眉毛挑衅般望过来,“你道你五爷是豆腐做的还是泥巴捏的。少在我面前装孙子假孝顺。”   赵默青无言发笑,目光沉沉望他良久,胸中悠悠回荡一口气。   光阴瞬息淌过,这世上怕是只有这人,任由年华老去,两鬓荒去,那一身锋芒却是消磨不尽的。   他心里一时变得柔软,嘴边噙着尴尬笑意,咳嗽两声,扭过脸也看那天边,口中道:“你我现在是一条线上两个蚂蚱啦,好不容易见你回来一次杭州,随我上四明山住阵子罢。”   那白衣人眉间一煞,“四明山。”   静一静道:“听说去年江淮劫金一案,与你有关。”   天上日光夹在云缝里,明晃晃亮眼,赵默青心念急速转几转,终于只“哦”了一声。   沉默片刻,那白衣人冷笑两下,仰天凉凉道:“你我不是同路人。”   这话倒是说得颇有些苍凉,当中决绝之意,却是斩钉截铁。   赵默青猛回眼看他,正对上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,与晨光碰撞出寒刃一般的色泽。   心下免不住一缩一紧,神色却始终宁定自如,他淡淡道:“你既不信我,我总是无话可说。”   那小淹儿不明所以,在旁边抹眼泪拉他衣袖,只会唤:“公子……”   白衣人嘴角一扯,露一个嘲讽之色,背转身身形晃一晃,已跃上马背,“我还有件事要回趟城里,你若要去四明山尽管自己去,恕我不送。”   他手上已执起缰绳,身形忽然间滞一滞,仿佛想到什么。   却始终不曾回头。稍刻右手刀鞘轻轻在马背上一拍,那马儿撒蹄而去,再不停歇。   赵默青仰脸望那人笔直背影,那白衣飞扬令人目眩神迷,只觉这一腔血一颗心都要破出胸膛。他深深吸口气,十指紧紧交在手心,面上始终是温文的有笑容的。   头顶密云,如同心间心事一般翻腾不休。   “公子……五爷他……”良久那小淹儿才撇撇嘴,一脸不服气道:“他说话怎么这样子的。”   他笑了笑低头侧身,眉目在暗影里暧昧地看不清,两手扶上小淹儿的脑袋,摇晃着轻轻道:“就剩咱们两个啦,这就回去罢。”      青石板巷幽幽长长,两边苔草悄悄把粉白的墙角磨滑,一条水圳弯弯曲曲绕在门前窗下。   他便沿那水圳匆匆走过。   行至中途,忽然间脚步定住,立在小巷当中,张开两臂便可触到那湿湿凉凉的墙面,身心沉醉下去,满腹改换了愉悦欢喜,眉眼弯弯勾出细致浅笑,洁白衣角缓缓被凉风扶起。   他迟迟才收回手臂,指尖还有轻浅寒意,再继续前行,步子已经柔软轻缓起来。   杭州城,到底已经分别三年,看来却也无多大改变。   依旧是这湿漉漉天空,凉澈澈深巷。慢慢趟过去,未到尽端处,便该到那卖桂花糕的老妈妈家里了,不知她家那外白里红、果脯填满的糯米酥糕可还是香甜如昔;再过拐角,两进素门小院,是杭州城里最最出名的林家裁缝,当年大嫂待嫁时几件新衣便出自他手,多少年了从箱底拿出来在掌上摩挲也还赞不绝口;那株老榆树下,青白石阶,门面朱红的好像住的是祥居阁王掌柜,他家小女儿平日最爱站那树底下偷看自己。   与那榆树对门偏过,记得本是那家城里最有名的酿酒坊……只是如今他站在门前往里看,只看见高高堆起的酒坛子,整整齐齐,坛口朝外,里面长出青黄色杂草来。   禁不住仰天连叹几口长气,胸中难得生出了人过境迁的感慨。自言自语道:“还是一会儿去那城中找间酒楼舀几坛好了。”   嘴角又细致地上弯起来,鼻下似乎便已经闻到那女儿红浓浓香味,这几日匆忙来去,的确不曾沾了半滴酒腥,此刻忍不住心痒难耐。   加紧步子前行,看那粉墙黛瓦,都笼在江南的散慢烟色里,等这条巷子再折两折,人气便沸腾起来,便该是离近城中了,那杭州城的府尹衙门,经了昨晚那么一搅,想必也热闹许多。   一个影子在心口忽闪过去。   唉,三年了,可不知那猫儿发官发财有没发福。      公孙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,包龙图脸上黑出一锅炭底,两双眼睛盯得那年轻轻的武官头皮发麻。   他哪里敢抬头正视,又不好低头躲避,眼睛翻上翻下,实在不知如何是好。   旁边知府大人刘敬辉咳嗽一声,“怎么,昨日展护卫吩咐完了你守好大牢,就再也没回来过?”   那武官迭声称是,“是卑职过失,竟让大牢里走了死犯。但……但展护卫原本也说过要回转的。”   公孙策与包拯两人相互对望一眼,俱是惊诧。心中都知道依展昭性格,他既说过回转便定然不会食言,除非又遇上什么意外之事。公孙策皱眉问道:“昨夜劫牢之人,身份可曾查清?”   那年轻武官愣了一下,偷偷抬眼看看知府大人,后者嘴角有些扭曲,却正仔仔细细盯着那花格窗扇上冰裂图案。   他无奈低声道:“还没。”   心跳得厉害,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,“卑职一时疏漏,那几个蒙面人又及其凶险,并未留下活口。卑职在他们身上只搜得一些零碎的银两和暗器衣物,他们应是有备而来,看武功也不是泛泛之辈,照卑职猜去,可能……可能是四明山的匪类做的。”   包拯沉思良久,慢慢道:“你不是说那赵默青最终是被一白衣人劫走,可看清那人是何样貌,武功可是极高?”   那年轻武官忙忙点头道:“正是一个白衣人。那人是使刀的,卑职愚钝,他的武功路数却是没看明白,”他想起昨夜那人手中凛冽刀光,心中不由倒抽一口气,声音惴惴低下去,“年纪应该不大,但到底长什么样子,却也记不清了。”   知府大人“啊”一声出来,满脸狐疑,“你们拦他不住也就罢了,怎么连那人样貌都会没记清?你这佰长是怎么当的?”   那武官苦笑道:“大人,卑职与他不过一个照面,只觉他是眉目清朗的男子,别的……实在不好说。”   那知府大人终于按捺不住,“噌”的从椅上立起来,厉声责问道:“你吃的是皇粮,做的却是到底什么差使?现在……现在这个局面,叫我怎么收场?”   那武官低下头去,他到底还年轻,面上已经显露不服之色,压下声音道:“卑职闯的祸,自己承担便是,大人尽管放心。”   知府大人面色铁青,便欲待发作。   包拯略略扶正了台上镇纸,正色道:“刘大人,此事只待能亡羊补牢,先莫动怒。”   窗外漏进点点微细的光,知府大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。江南是富庶之地,天高皇帝远,这四品知府原本当得自在。无奈撞上包拯奉旨出京,又不知他到杭州究竟所为何事,心里一直摸不透猜不准,如扎下一根刺。这包黑炭现在毕竟是皇帝前面红人,万一自己做事有个不妥当,被他参一本到圣前,这多年来苦心经营付诸流水不说,只怕头上乌纱连带脑袋也要落地。   这些日子当真是过的战战兢兢本本分分,只盼把这尊佛安安稳稳早日送走,哪料又出了这等倒霉事。   那赵默青是狱中重犯,本已定下七日之后便行刑问斩,如今却是在他管辖之下被劫走,他这个知府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。   他伸袖拭去额上冷汗,对包拯无奈言道:“下官治境不严,还望制使大人宽限些时日,定将那逃犯抓到定罪。”   公孙策上前来请他重又坐定了,方道:“刘大人先别忙,当前最紧要的,却还是先找到展护卫。”他回转头来看向包拯,面上难掩忧虑之色,“展护卫一夜未归,定然有其原因在内,学生只怕万一他遇上强敌,势单力孤,难免出什么差池。”   包拯点头捻须,“正是,”   他从正席上站起来,慢慢在堂前走几步。   几人各自有挂心事,一时静默下来。   正门朝外开敞着,阶下空寂,隔着一进门,隐约听到外面天井里有人正拿了笤帚沙沙扫雪。   天上云层聚拢,复又现出昏沉。   叫那武官名字,“杨初……你带人仔细在这城里城外搜寻,一来搜捕昨夜逃逸人犯,二来,是定要尽快找到展护卫下落。”   他眼睛看过来,对正那年轻的武官脸上,重复一遍,“记得须尽快找到展护卫下落。”   地面似有一层薄冰,坚硬湿滑,杨初匆匆出得前厅,转到后门的院子里,心中犹自紧张,脚下错乱,险些便滑倒。   幸得旁边有人轻轻扶他一下。   那人在耳边笑道:“哎,须问你件事情呢。”   他“啊啊”了两声回转头去,正待道谢,却见眼前人一身白衣,一张俊俏面孔,在湿朦的天色里晃眼得很。   肺里深深吸进一口气。   这里还是杭州城府衙后院。天井里漏下初冬浅浅的阳光,柔静得像一场初醒的风,细细抚过马头墙上青瓦,滑过飞檐上攒角,慢慢描过雀替花板,在窗边打个转,懒懒洋洋沿着石础边缘滑下。   他似乎可以听到那光影落地的声音,心也被阵阵牵动。   这风“沙沙”地在天井里徘徊,突然又穿过堂前,出得院子去,万物瞬间静切如许。   耳边只余那人的说话:“咦?你发什么呆那。我问你,那展昭住在哪间厢房?”   他忙忙低头,镇静住心绪,却觉得出口已全然不是自己嗓音,“什么?”   手已死死按在腰间的剑柄上。      那白衣人面色突然被映得一片煞青,杀气如芒逼入眉心。他情急之下错身望斜里疾退半步,那武官的长剑险险撇过他的前胸,虽然刺空,但剑上刃气,已将那衣襟划开一道细口。   他微微错愕,剑光中陡然认清那武官一张年轻面孔,心里蓦的一沉,戾气上升。   不待那武官招式走老,腰上无邪已经轻吟出鞘。   昨夜里星月沉沉,那刀光乍现之时,明亮又朦胧,恍如劈开一梦。这一刻淡淡天光倾注在刀身之上,才看清那刀不过是薄薄一叶,刃上流转冰青微芒,宁静若瓷,侧锋如雨后天色般清凉淡漠。那白衣人手势微颤,脸庞上映一抹清雪霜气,刀光中立添狠绝之意,吞口下沉刀身反转,已挑开绵绵长一片气劲,“铛”一声震响,正将那武官刺来肋下的第二剑弹开。   白光聚敛,将一院风色拢在刀下,方才那淡定微熏的气息尽数被搅乱。杨初只听得耳边风声碎碎,眼前都是流漾的波光,如渗如填,滟滟铺展,那白衣人周侧竟寻不出一个破绽。但见刀势浩淼,如水势膨胀,顷刻已到得跟前。   呼吸之间都仿佛是那泠泠凉意。   杨初侧身猱进,大喝出声剑尖上指,想要强行破开这漫漫气网,刀剑相击,铿然作响,一撞之下,他虎口酸麻立时无力,长剑软软被弹开,勉强望左偏过三寸,后力拼上,咬牙斜削那白衣人腰侧。   听得那人“嗤”的一笑,不待长剑近身,刀尖回拨,在那剑身上缓缓一凝一带,轻轻巧巧便已将力道化去。   白衣飒飒飘后三尺,揶揄道:“小家伙,要想赢你爷爷我,还早哩。”   杨初呆呆看他半晌,脑中空白片刻,茫然里听清他叫自己“小家伙”,一口气就这么呛在喉咙里。长剑挺刺,正对他胸前,大有同归于尽之势。   他哼一声,闪身便避开,口中道:“我只问你展昭在哪间房里,谁跟你这小孩子来耍花枪。”手上无邪挡得一挡,随即身体回旋半圈,刀上劲力扭转,将杨初手中长剑胶着在旁。那眼睛里明亮如星火燃起,手下慢一慢,刀锋往外撇,叱道:“撤。”,那长剑“锵”的便被击落在地。   杨初手中一空,趄趔退后,背脊突然被坚硬的柱子抵上,愣了愣,眼前雪光耀目,那抹霜一般的刀锋正冷冷对在自己喉间。   那人似已磨光了耐性,眉峰挑起,一双眼里寒芒迸放,只问道:“展昭在哪里?”   杨初不自禁眨眨眼,喉头滚动几下,声音沙哑:“他……展护卫昨夜便没回来。”   刀光忽收,那人“咦”一声,慢慢再重复一遍:“没回来。”   “那他是去了何处?”  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,带些微诧异,些微失望,颇不甘地盯着那垂头丧气的年轻武官,仍然满心满意要从这手下败将口中再掏些东西。   杨初心中原本一团烈火,被那人气势一镇,无奈便冰冻下来,手足也似乎僵硬,只默默摇头。   他撇嘴“切”了一下,心里不知不觉下沉,缓缓将无邪收转入鞘,翻眼望那天井里天空悠悠叹口气。   遥遥穹宇在头顶被割裂成只一方,他眼睛看的地方,却分明渺茫辽阔,深远不知处。   昨日里展昭一路跟踪那顶灰帘小轿到那巷中,见四下已悄静,便出手将那轿中胖子揪出,发现果然便是那躲在赵默青囚室中之人。看那人穿着打扮只是普通商贾模样,脸上却带一股指喝夷使之气,令人直觉其身份富贵。   隐隐有预感此人身上必有不可告人之事,自然应当先带回包拯跟前发落。便在心念回转间,那胖子突然挣扎数遍,又抖抖嗦嗦退到轿子深里,口中直叫:“有贼人拦路打劫啊……”胡乱拾起边上一把镶金镶玉的佩剑,扭七扭八比划两下迎上来。   展昭身形偏一偏闪开,心头有些好笑,自己穿了官服,令牌在侧,即使有人闻声前来,又有何惧。然他素来谨慎,深觉今日之事不应张扬太过,日后办案才会少些麻烦。便也不欲与他多言,矮身欺近,已将那胖子左腕扣住,复又将他拎出来。   那胖子似乎不会武功,展昭动手之时自然稍稍控住力道,但指尖触到他手腕之时骤然生变,那人脸色阴阴变转,迅速将掌中什么物事弹起,长空里划过尖锐一下呼哨,随即看那层层云色中绽开一片晕黄。   展昭心中一动,自然明白那是他召集帮手前来相救。自己毕竟势单力孤,腹间伤势未愈,当真拼斗起来,难有胜算。但是此人,也断然不能让他就此由自己手里逃脱。心念转动之间,手下却一刻未曾停歇。运力飞速点在那胖子几处穴道上,长啸一声,牵了他衣领,脚下施展轻功,望那府衙方向疾掠。   小巷幽长,退路不过前后与上方,清晰觉到漫天风色一瞬黯淡,头顶仿若有重物压下,胸中直被迫得透不过气。他并不抬脸,右手巨阙平平上举,招式全无,当中却隐隐蕴涵高山阔海之意,与那压将下来的劲力一撞,他身形震一震,咽下喉间腥甜。清啸声中巨阙剑芒回敛,准确落在那偷袭之人喉心。   那人一声惨叫人向旁侧掉落,口中喷出血雾。手上重锤反击在他自己胸前,听不真切几下肋骨折断之声,他“砰”的落在青石地上,软软俯倒再无声息。   那胖子在展昭手里面色灰白,却“呸”出口:“无用之人。”   展昭冷哼一声,心中只觉此人果然奸猾狠酷,手下为他丧命,居然毫无怜惜。   但这周围又寂寂悄悄回复冷静。   凉风流漾呜咽如鬼,数点绿芒如叶落随水,悄然自在,寻准展昭前胸,瞬息已近。   他踩风而走身形愈疾,顺那绿芒来势往后退却,去势竟比那暗器更为迅疾。巨阙回挡胸前,几下寒凉金石之声作起,将绿芒四散弹开。   有人“呵呵”笑道:“这展昭果然有几下子,不是瞎猫。”   行至巷口甫然立定,深深吸口凉气,巨阙握在手心力度沉沉。他淡淡道:“不敢,这是衙门中事,请江湖朋友们行个方便。”   见一人从拐角处显身,不过是个五十上下面目无奇的清瘦老叟,黄衣短褂打扮,全身上下围了数个暗器袋囊。   展昭望他笑一笑,“原来是漠北双煞,”他略略回头瞟一眼地上躺倒的方才那个人,“前一位是金锤重鼓吕殷,你应当便是摄魂手吴起霜了。”   吴起霜亦温和微笑,眸子里精光闪耀无常,答道:“展护卫说得不错。在下在漠北也是久闻大名,都说展昭眼光厉害手下了得,这话倒果然是不虚的”   那胖子后领一直被提起,脸慢慢滑入衣襟里,只觉冷汗涔涔,实在难受,这时听那吴起霜忙着客套应承,哪里还按捺得住,杀猪一般嚎叫起来:“我管你们废话,还不快快动手救我!”   吴起霜看他一眼,面带微笑,低眉道:“是。”头再抬起来时,杀气已映得脸上青紫一片。   展昭面色凝重,肩背收紧,巨阙平稳护在正前。   这吴起霜是暗器一类中高手。旁门左道原本为人所不齿,但防范起来,却又比一般明刀明枪更为危险难缠。   那胖子脸色突然也变,高声道:“姓吴的,你那暗器可长不长眼睛的?万一伤到了本……我,可别来不及后悔。”   吴起霜幽幽叹气,摇头间袖底稍抬,展昭眼前一花,见四枚小箭破襦而出,两枚指向下盘,一枚对正胸腹,一枚逼近眉心。他身子微侧,从容闪避,心中疑惑这箭簇来路光明毫无杀气,还未想清哪里不妥,却听得边上那胖子哀声惨呼,随即便无回应。   展昭这一下愕然大惊,足下纵起连退五步,待仔细看那胖子,见他两手死死抓住喉上一枚袖箭,面色已变做漆黑。血汩汩淌下来,将胸间两手糊得黑紫。瞪爆一双眼珠,嘴也不肯合拢。   他心中思绪百转千回,一时不知是错愕恼怒,抬头去看那吴起霜,目光炯炯。   吴起霜阴阴对他一笑,“可死了吧。”低眼望那胖子圆睁的两目,寒声对那尸身道:“是主人的意思,可莫怪我手下狠一些了。方才我兄弟惨死,你可也不是这般无情?”   展昭只觉心中凉透,这伙人杀人戮命,竟全是心狠手辣不待留情。他们口中“主人”,又是何人?   巷中流风澈澈,他借力清啸而起,巨阙挟带风声凉意,望那吴起霜腰侧斜削去。      满墙萧索柳色,冷落黄昏。那巷尾中男子,缓缓弯腰蹲下,细细看那青石里血迹。长衣雪白,却毫不在意被拖沓在地。   血色刀光,杀气剑影,都应该是隔日之事。   剑似的眉轻轻上扬。隐隐间觉到一丝不甘心,一丝不放心。   这里到底过发生什么事?动手的是不是他?受伤的是不是他?   偏偏晚来一步。   眼里波光流转,立起身来四面望去,看这小巷里到处血迹斑斑,却未见一具尸体,想是有人清理过。   想是有人清理过。   那白衣人嘴唇一抿,身形疾闪,直向东城外掠去。   东城外原是荒凉城郊,平常黑道上若要尸身掩埋,销赃灭迹,都嫌那杭州城小小一隅,人既多耳目且多,手脚难以伸展,似这种暗地行径,自然都摆到外面来。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他要找线索,却也只能先往那最最不愿处去想。   他匆匆沿官道奔出数里,忽又折转向小路,在那荆棘从生的密林里仔细搜寻,头顶乌云合拢,天空漠漠阴沉,眼见一场大雪在即。待到黄昏的微光隐去,天色夜色,终于层层叠压成深黑,重重往地面罩下,衬得他面色越发苍白,眼睛越发雪亮,只顾一路查看,风过脸颊利如刀刃,顶上已是全然的黑暗,当中仿佛又有点点的光,渐渐散成不计其数的细小冰屑,迎头抛下。   他身形突然定住,面前已是密林中一片开阔所在,看那里歪七扭八竟摆了十多具尸体。   他呼吸一时滞住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   良久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若你这猫儿真的碰上歹运,死在这种地方,可须记得是你家白五爷好心好意为你收的骨头。”   他慢慢上前去,强忍住胸口不适,一具一具察看那些尸体。那些死人身下还余残雪,血色初凝,的确像是昨日抛下,翻来翻去,他心头一宽,缓缓坐落在地。   这些人伤处不深,却大多一剑毙命,伤口细薄,正是展昭的巨阙所致。   他浅笑闭上眼睛,心中心事却还是放不下。   只是全身气力都仿佛已被抽空,一时竟立不起来。再睁眼时,细细凉凉的雪屑已经粘在额上,刚刚化为汗水,紧跟着鹅毛飞雪便纷纷扬扬痛快之极地撒将下来。    第四章 更鼓声声隐在风后。 夜来景象,难免萧条肃杀。 得性坊朱大贵人的家门前,两面朱漆大门红的刺眼,门脸上两个椒图目不转睛瞪着檐下台阶上那邋里邋遢的乞丐。 他早从天黑前便伏在这边讨钱,一动不动如死在这里,几个家人嫌他晦气,搬来移去赶来撵去数次,现在居然又爬了回来。半夜三更倒是无人再去管他,像是将这边当作了栖身好眠之所。 头脸贴地,身上罩一件补丁撂补丁的破麻衣,被风吹得瑟瑟地抖,隐隐竟有鼾声传出,呜呜与风声作合。头边放一个花瓷破碗,里面空空如也,却仍然不放心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攥着。 “当啷……当啷……”两个铜板掉在破碗里,骨碌骨碌转了几圈,其中一个终于在碗沿上寻准个缺口,三下两下蹦在了边上雪里。却有张脏兮兮的大掌摸过来,意得志满将它轧在地上摩挲了半天,才拾起又轻轻落回碗中。 那乞丐仰起张黄黄白白的脸,睡眼惺忪,呵气迷蒙,呲了牙一笑, “公子多福多寿啊。” 突然脖颈间抚过一缕寒风,刀光从那白衣人手底决然跃起,正架在他肩上。 他眼珠里映出的那人清华如旧,两道飞扬的眉斜在鬓旁,脸色沉沉,目光泠泠如刀锋横来。 不自禁先打个寒战,觉得从头至脚都是凉凉颤颤,干声笑道:“是白五爷啊……您,您老人家一向身体可好啊。” 那白衣人挑眉冷笑道:“托你吉言,多福多寿。”刀锋收回半寸,刀背斜里在那乞丐下巴上撞两撞。“随我找个安静地方,倒有些事要问你。” 他苦笑,“五爷,”却立觉领子一紧,已被那白衣人攥在手里,面颊边刀锋冷恻恻逼近,寒飕飕生疼。他下意识睁大两眼抬头看,两张脸距离不过几寸。 “五爷……”他苦着脸挣挣手脚,“这里可也安静得很哩。” 那人闻到他身上酸臭味道,皱皱眉头,略把他提开一点,“嗯”一声道:“也好……”另一只手还刀入鞘,从怀中掏出件东西来放到那乞丐面前,“你是赫赫有名的江南鬼辨踪,该知道这玩意儿是谁家落下的吧。” 他定睛看去,那是面小小金牌,牌头刻些蝇头小字,密密麻麻有如叠蜂。夜色如墨,他咽口唾沫,眼里顿时只剩下那一片金光灿灿。 忍不住便探手去摸,被那白衣人目光狠狠一剐,才一刹清醒过来,就势低头回手在嘴角抹一抹,嗫嚅道:“是有些眼熟……五爷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 那白衣人只哼了一声,眼睛冷冷盯着他。片刻才道:“刚刚从几个死人身上捡来的,你可给我张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,别想着敷衍糊弄你白爷爷,我这无邪可不是好惹的。”这时才将那小金牌放落在鬼辨踪手心。 鬼辨踪小心翼翼将那金牌上下掂量,呵口气息,又放在耳边凝听,过会儿抹抹那面上字迹,却先啐了一口道:“原来是镀了层色,偏害我以为是块足金。” 那白衣人眉毛挑一挑,似笑非笑看过来,也不说话,右手轻轻搁在腰间刀鞘上,那无邪立时嗡嗡作鸣有如震金,直欲跃匣而起。 鬼辨踪急忙陪笑:“五爷莫急,我已看出一些端倪……这令牌应当是官府之中信物,你看这刻字纹样,做工规制……”他口中一时说个不停,手里拿了金牌递到那白衣人眼前去,又指了那几个小字给那人看。 那白衣人接过来淡淡道:“我倒也认出这是官制之物,但这种规制做法,竟是少见得很……”他手里拈起那暗红色丝绦,眉间一靖,“难道那什么漠北双煞,金锤重鼓,如今也跟官府扯上了什么关系不成?” 他心中千头万绪,一时竟然理不出究竟。只是隐隐觉得此事必然牵连甚大,已非平常的什么查案破案。如今展昭失踪,生死未卜,那杭州府衙门里一干大小官吏,也不知有多少是干的吃里扒外,暗地营生,包拯出京来到江南,虽然还不知所为何事,但这间中四围多少涡流暗涌,分明已将他陷在了尴尬境地。 雪色重叠夜色压下,他眼色被染的刃光般寒。 鬼辨踪眯眼,“唔,”面上也不觉正经起来,“五爷……” 几盏暗红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,张惶着微暖的光。 他拧身从街角闪出,衣袂在这满天雪里也仍然亮白扎眼。 立在府衙后院的小门面前回转一圈,看四下里积雪凌乱,隐隐有蹄印踏痕。 略微沉吟,身形甫然拔起,已掠过小门檐头,恰恰栖在门廊内侧那株冲天老槐上。 看那踏痕纷乱芜杂一直延向内院深里。 眼前隔着迷蒙的乱雪,可以看到那内院东南角的房里,透出来一点微黄的光亮。耳边听见呜呜风吼,看那房里的光陡沉陡浮,淡淡印在窗纱上一个人影。那一间房,居左朝中,位置踩正上风,他早探寻许久,理当是那知府刘大人的书房所在了。他略一沉吟,心中些微疑惑,嘴角先偏出个笑意,心念动一动便已想好怎么进去招呼那知府大人,只待下一阵风声骤紧之时伺机待发。 狂风摇撼,他在那枝上摇一摇,全身如弓弦般崩紧。腰间无邪如同知晓主人心意,随那风尾摩挲暗暗一声浅吟。 忽然看那房间里烛光明明暗暗,似乎有人来回踱步,跟着窗纱上人影慢慢模糊重叠,突然又分明地变做两个,听到桌子被“砰”的一拍,左首那人猛然一震。 “什么?” 丝丝缕缕的烟从香炉里缓缓吐出浮起,袅袅依依,却被刘敬辉高声一吓,四下里飘散开去,屋里淡淡弥散着松柏的苦涩香气。 对过那人甚是傲慢,先拿起杯子吸口茶,道:“刘大人何必这么大惊小怪……”他声音略有些苍老,声调不高,然而话间沉和有力,气息平稳。 刘敬辉望他一会,颤颤跌坐在后面椅子上,掐着扶手,颓然半晌低低出声:“竟都死了?” 那人似被茶水烫到,咂一咂舌头,啧啧出声,“非也,还有一人未死。”他隐约笑一笑,“展昭不是还未死么?” 刘敬辉干咳两声,闷闷道:“只怪我轻信那曾总管的话,折了手下这许多人手,那御猫,是随便好惹的么?” 他连连跺脚,“那漠北双煞,原是我手下两员猛将,如今可好,便这样糊里糊涂折损了去。”埋怨半天,似想起什么,又朝那人道:“我可一定要再见一面曾总管,向他讨回来这道理。” 那人“嗯”了声道:“那可就不容易了,”停顿片刻,跟着冷冷道:“曾广庸也死了。” 刘敬辉半晌做不得声,良久“嗯嗯啊啊”了一阵,总算开口问道:“不知曾总管他怎么……怎么会……” 那人先不答话,端起茶杯继续喝茶。 此时杯中茶水似已温凉,他浅尝一点觉得温度适口,仰头便将整杯灌下,一会儿才道:“都说你们江南一带鱼米香,这茶水却怎么半点味道也没?” 刘敬辉嘿嘿的陪笑过去,却也不插话。 那人放下茶杯,慢慢说道:“那个曾广庸,做事太不利落。展昭既已寻到他身份疑点,为免得日后横生枝节,此人不得不先堵了嘴了。” 刘敬辉忽然腿脚发软,半晌强笑道:“是,是。” 那人也分明笑道:“主人要成大事,必不能拘泥于小节,刘大人只需好生听话,待日后事成,必不会少了大人的好处。” 刘敬辉低头,“下官明白……” 他接着却打个寒噤,“只是下官这边住个包黑炭那样的狠角色,未免事事不顺。你说那展昭未死,不知……不知又人在何处,这几日开封府的人都急得很。” 那人咳嗽一声肃清嗓子,冷言冷语道:“咱们只需一切听命于主人便是,他老人家自然有他想法。” 烛火昏黄,摇摇晃晃衬出窗前两个影子,在案前低头凑近,那人轻声细细嘱咐:“大人你须将这物事小心收在一个稳妥地方,待时机成熟之时亮出,可为主人立得一件大功……” 他声音突然止住,抬脸转头望向窗外。 听得外面风骤雪疾,夜色漠漠,雪光透过轻盈洁白的窗纱,贴近脸上,竟有切肤之寒。 他霍的站起,疾疾奔到窗边,抬手猛一推,暗风奇袭,两扇格窗立时大开,银白的雪光如漫如延,徐徐陈进来,风刮得树枝噼里啪啦乱响,手脚一般伸展狂舞。 他陡立在窗前,鼻尖如鹰勾,双目炯炯如炬向院中望来。一张脸惨惨泛着青黄的光,额头道道皱纹深刻横着,身上黑袍随风鼓荡翻飞,默默玄色如这夜空围合。 他周侧空气弥张,凛然间有不可止歇之势,吞天没地,沉闷得叫人窒住呼吸。混沌夜色里,蓦地偏斜来一幅刀光,揉进三分雪色清绻,劲气横扫间,院内风声一刹嚣狂,直欲将那股沉郁之气硬生生劈开两半。眼见刀光随风渐长,夹带乱雪铺张漫天,压得风色愈发黯淡,那白衣身影恻然欺近,腕口下划,刀锋侧削,起跃之间已在窗前连劈出四招,只逼不守,狠利决绝。黑袍人脚下微错,往屋内略退半步。那白衣人眼中光华灼灼,清楚见到案台上摆放一个黄绸方形包裹,趁得此时身形稍凝,左臂横敛,便要伸手去拿。 他身上白衣被风吹得翩翩飞起,左袖扫过案台时臂上突然一凝,被那黑袍人陡然间喝力一阻,手指堪堪滑过那包裹上印绣底纹,却眼睁睁看那刘敬辉不顾死活冲上来,已将那包裹抢在怀中。 知府大人惊骇莫明,怀抱那包裹又庆幸万分,跌在一旁叫道:“石先生……救我。” 那白衣人胸中怒意渐起,冷然长吸一口气,手中无邪轻颤低鸣,“铿”的在案上砍过一刀。刀尖起起落落,下一瞬在半空刻出数朵菱花,顷刻间催起杀气如幔。那黑袍人凝神抬头,只见眼前刀气苍明恍若天昼,一时竟难以正手相接。转念之中身形急退,袖袍抬卷,袖中一股暗劲疾转如风,上下翻动成挟合之势,鼓动翻腾,望那刃锋撞来。 两道劲力一转一扭,却不曾正碰,两厢侧撇偏过。 那黑袍人长衣“嘶啦”被刀气割下半幅,白衣人扬眉抬脸,眼色寒利似冰,他身后窗扇“咯咯”两声,已然裂做几瓣。 “石先生……”他突然歇手,低声道:“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开碑一字枪,你是石暮庭。” 他唇边上弯,食指缓缓抚过无邪侧锋,所过之处带起朦朦一层微芒,如他面上浅笑一般且淡且清。 石暮庭瘦长下巴点点,眼神戒备,手里攥住那半幅下摆,心中惊疑:“你是……” 他便也颔首,“方才你那一招劲法,叫做‘跌浮人间’么?”接着赞一声:“好!” 他眼中一个凌厉闪亮,眉间笑意仍氤氲未散,刀光暴起,影落影翻,当头劈下。 石暮庭缩颈偏头,无邪刀锋险险擦过左肩,他面上青气一现,左袖挥出,正卷上那冰凉利刃,织布柔软,反不似寻常硬物容易削断。 那白衣人抽手翻刀,衣袖“嘶”一声被劲气割裂,他蓦一低头,却看见石暮庭眼中寒意阴森,心念陡沉,觉到手中无邪如被大力吸引去,心里微微一个诧异,随即冷笑催力,无邪寒芒暴涨,漫出片白昼。 空空茫茫白白漫漫,一笔墨色倏然划过,“铛……”风骤歇,兵器相交摩擦嘶吼,夜色里看此时石暮庭长袖削尽,折现半截黑漆漆短枪。 那白衣人嘴唇抿紧目光泠泠,立刀在侧。 他左腕上缓缓淌下一缕血。 仍微微笑道:“果然好枪。” 石暮庭面无表情,人与枪一般沉默森然。 知府大人倚在墙角抖嗦难禁,大气不敢出得半口。 那白衣人眼色生寒,偏扫过来,望那知府大人怀里凉凉转一圈。 刘敬辉浑身战栗,赶忙抱紧怀中包裹,隔了片刻突然鼓起勇气颤笑:“看甚么?你这贼子,还不立刻束手就擒,这里可是堂堂杭州府衙门。” 他愣一愣,极认真地再看了刘敬辉一眼,面上慢慢浮起嘲讽笑意,“哦,可不忘了,这里可是堂堂的知府衙门……”笑意未歇,白衣悠悠一荡便已飘出窗外。 外面萧萧风声,漠漠雪舞,刘敬辉尚不知他意欲何为,石暮庭脸色已变,沉喝出声,人影追出短枪直递,迫向他面门。他长声清啸,身形随即往后倒去,堪堪避开这一枪,深深聚气于丹田,扬眉吐声,字字清明。 “大家来抓刺客……知府大人屋里有刺客啊……”尾声长长拖拽开,他百忙中几次错刀架开石暮庭的短枪,险险立稳,却止不住轻笑,又轻轻喘气。 石暮庭眼见他张狂,哼一声,攻势渐疾。 但耳边已分明听见有人脚步临近。 遥遥传来模糊杂乱的喝斥: “快保护大人……” “是何方贼人敢大胆行刺?” 那白衣人闻声长笑不绝,无邪与短枪正接骤分,趁那石暮庭分神之际身形疾转,如流箭弹回窗内。却见刘敬辉正双手双脚一齐使劲想要从地上爬起来。他眼色一紧,无邪当胸劈去,背后风声猛烈,石暮庭挥出一掌抢手来救。他刀势不歇,左手握拳五分力回击,劲风相撞,“砰”的大响,喉间腥甜漫上,便已吃了亏。 但因着这一撞,他那一刀去势更迅,纵然石暮庭身法再快,也是无论如何也阻不得。无邪凉笑,眼看便要将那知府大人横胸断做两截,有人破门从斜地里蹿出,抬剑当头,拼死挡得这一刀。 刀锋沿那剑侧擦过,火星蹿起,只稍稍偏了一偏,滞了一滞,石暮庭横枪在手,由着那刀势借力卸力,向旁侧扯过两寸。刀光乍闪乍过,那黄绸包裹“嘶”的被划开,露出莹白玉石的一角。 那出剑的武官“哎呀”跌坐旁边,胸前一道长长刀口,血流如注。 但总算保住了知府大人一条金贵性命。 那武官正是杨初,抬头看那白衣人,咬牙惊道:“又是你……” 石暮庭喝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 那白衣人冷哼一声,再不停留,乘力纵起遁向院中树杈,随风忽转几下,已落在房顶。 如此风雪深夜,无星无月,他衬在一片乱雪里,白衣翻飞眸光流漾,比这雪色更清狂十分。 石暮庭恍然回过神来扶住右臂,方才那一掌,臂上犹自震痛。 半晌才听到背后刘敬辉的声音颤颤传来:“杨初……这位是石先生,也是,也是刚刚来抓刺客的……” 杨初低头捂住胸前伤口,心中惊疑不定,也只应了一声。 院内人声脚步杂乱,一帮捕快军士奔来护卫知府大人,多数还未睡醒,面上半是惊愕半是迷糊。 公孙策那文雅温和的声音隐隐入耳:“竟然有刺客么?刘大人可无恙?”他白净的一张脸转过来,眼睛闪烁,望向那立在窗前沉思的黑袍客。 “这位是……” 刘敬辉战战兢兢走近来,“公孙先生,下官……这位是刚刚来抓刺客的,江湖好汉,石暮庭石大侠。” 公孙策拈须点头微笑,“石先生。” 石暮庭仍然立在窗前沉默深思,面色忽青忽白。 众人随他目光仰头望过去。 正迎上风雪拂面,冷得彻骨。 那房顶上里只余下风声呼啸徘徊,空空荡荡已没有人。 渐渐风声转缓,雪势渐止,而长夜渺渺,似乎远无尽头。 羊肠小路,且窄且长,到了个破旧古庙边上绕一绕,兜转一圈,就着点微亮的雪光,再弯弯曲曲延向密林中去。 那庙里不知以前是供的那路神仙,如今福泽不够,却只余断垣残瓦,半边顶子罩着勉强挡一挡雪,蛛网纠结着缠在墙上香台上,那金身也残破,漆皮花花绿绿剥落在地上,头颅不知哪里去了,只坦个胸脯,右手拈个法诀放在身前。 晴晚抱膝坐在香案边上,眼神迷迷惘惘盯着那走衰运的神仙,雪轻柔落在她脸上肩上,她全身哆嗦一下,低头想了一小会儿,转头看向边上躺倒的那个男子。 那人浑身都是血迹,红衣前襟深紫一片,双目紧闭脸色苍白。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了探他鼻息,面上神色倏忽变化,也不知是愁是忧。 他一直便是这么昏迷不醒,想是伤势严重的很罢。 她幽幽叹口气,重又抱紧了双臂,抬头看那雪花从顶上细细密密漏下来。 次日开窗,发现一夜雪去,又挤出来初晴天气。 清晨的阳光还很惘然,丝丝点点在街头巷角参差的缝隙里穿梭。 杭州城从漫天漫地的白茫中醒来。 晨早天寒,街上各人也都睡眼惺忪,走过那郊云巷口时猛听得一声爆喝,顿时把睡意慵倦惊到了九霄云外。 “兀那臭要饭的,还不赶紧滚蛋,天天苍蝇样的栖在门口,可不糁死人!” 眼看越丰酒楼的老板娘母夜叉一般立在门堂,抬胸挺肚卷袖叉腰,对着那破衣烂衫的乞丐张口痛骂。“我家酒楼可是干净地方,嫌死你这臭要饭的。好死不死也别在我家门边上现眼,东城外不是空空旷旷地方还挺大么?趁早赶紧捡一块死到乱坟岗去。” 那乞丐慢吞吞仰起头来,笑得眼睛鼻子拧在一处,对着那老板娘道:“莫急莫急,待我先喝口酒再去。”他竟是执意上前便要往里进。 旁边围一堆人乐哈哈大笑: “那妹子啊,有人捧场还不行那,要饭的中间说不定也有财主老爷呢。” “不错不错,怎么看着这丐子就觉有福相呢?妹子你可别拦他,指不定日后能赚金赚银的主儿哩。” 这些话竭尽揶揄嘲讽之能事,把那老板娘听得脸上红一块青一块,那乞丐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,端在掌心展示一圈,洋洋得意道:“可都看清楚了么?” 方才嘈杂笑骂瞬息间无影无踪,数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,直愣愣钉在他手上。 老板娘脸上极力要想拧出一朵花,扯了扯嘴角,却只把舌头伸了出来。 鬼辨踪四面打量,只觉得扬眉吐气得意非常,正待大步进门,肩头却骤然一沉,那人十指如戟扣在他琵琶骨上,淡淡道:“财主老爷不如带我一起进去,共饮几杯如何?” 二楼酒客甚少,长台寂寂寥寥,只有两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横在墙角的桌旁。两人靠窗落座,那白衣人刚刚伸手去扶那酒壶,却疾疾扭头向旁边,捂住胸前先吐了口血,地上绽开一片殷红。 “五爷……” 那人接着咳嗽几下,回转脸来更是苍白,神色却如常,展袖抹去嘴角残血,自己斟满酒仰头喝下。 鬼辨踪一时手足无措,只迭声道:“五爷,你受伤了?”说着便想要去拦下他手中酒杯。 那人就势便将杯子放下,轻蹙了眉头看他,道:“无碍。” 鬼辨踪心中一跳,讪讪道:“莫非五爷您昨夜真去探了那知府衙门?”他停顿一会,忍不住又道:“想来那块小金牌果然是府衙中人留下,五爷可曾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。历来当官的都是不干不净的多,也不知五爷到底要查些什么?” 那白衣人冷笑道:“早说了无碍,叫你来喝酒,忒多废话。” 鬼辨踪苦笑一下,却只得低头喝酒默不作声,心里想到此人果然有点不可理喻。 话不投机,两人静默。那白衣人提了酒壶,径自斜倚在窗前靠栏上望外看,现下境地,他心头烦乱无序,酒入怀中,其实是闷闷的呛疼。 鬼辨踪偷眼一瞧,见到的却是他正眯起了双目沉吟,外面阳光懒洋洋滑进来,在他面上衣上流连,乌发也染上点点碎金,整个人朦朦胧胧被笼在一圈光晕里,看他雪似的衣角柔软垂在边侧,眉间一点暖色,令得那凌厉之意稍去,余下清凉缱绻的一抹白,颇似早春的清寒天气。 愣愣看了有一会儿,才突然惊醒过来,略有些不好意思转过眼,心中嘀咕:这人再好看,又不是金子做的,我看他做什么? 但看那白衣人顾着心事不言不语,他也是好热闹的人,便只觉得这楼上实在安静得叫人不耐,小心干咳几下,灌了几口酒,慢慢也挪到那阑前,低眼看去,侧耳听去。 隔了一条街,对面茶楼里有个说书的先生正狠狠拍扇,讲到了痛快之处,一众茶客拍掌称妙。嘈杂人声,衬着这楼下长街长景,人过人往,车马轻闲。从来江南是吾乡,在这风残酒冷的初冬,繁华依旧梦一般堆砌,不知是靠的谁的恩泽。 不知是靠的谁的恩泽。 李晴晚从徐记药房里出来,抬起衣袖遮在额上挡一点光,一时竟有些不习惯这娃儿脸般阴晴不定的天气。 她轻轻叹气。又摸摸篮中几付药材,细心地摆齐,将上面的蓝色底布掩好。默默低了头,加紧脚步走去。 两边市井热闹,小贩脸上笑容堆满,她只一味低头垂眼,避了人家目光匆匆行过。她是北方女子,这江南再绮丽再好,终也不是她的家乡。 心头一痛,她脚下停了停。眼神略有些茫然,看那对面狞笑着围过来的几个人。 “就是这小婊子,上次章老板特意吩咐要逮的。便是她折了章大老板的面子么?” 其中有个想是上次还挨过教训的,咬牙切齿便要奔过来, “呸”了一口骂道:“便是这小婊子,如今可还装什么正经。” “若待一会儿见了章大老板,看不活活扒了你这层嫩皮。” 先断定她周围并无上次那出手的蓝衣男子,眼看着纤弱无助的猎物便在跟前,一帮家奴已然摩拳擦掌,得意非常。 她立在长街正中,两边人流慢慢退过去,却无人注意这边,无人在意这边,似乎只剩她孤单单站在那里。长空明净,几片枯黄的叶子别别扭扭不知从哪里飘来,落在脚下。 她只是沉默着不说话,良久待一只肮脏粗壮的手便要扭到她臂上,她才陡然惊呼出声,回身闪避。面上清晰里现出惊惧骇意,踉跄退后几步,终于狂奔起来。 鬼辨踪趴在栏杆上,堪堪打了个呵欠,那女子一声惊叫,便将他脑中提得无比清醒。看楼下人影幢幢,热闹非常,那女子一张苍白的脸庞在人群里忽没忽现。她已是发丝凌乱衣衫纠结,后面不远不近追着那几个黑壮的家奴,几次便要将她抓住,却又拼死拼活被她挣脱了去。 他反应总是慢半拍,愣愣看了一会儿,这才摞起袖子要上场救美。身边白影一晃,旁边原本一直沉思的那人已经轻拍阑干,提身落入了长街当中。 白衣轻飘,错步挡在那女子身后,只冷笑了一声。 街上原本都是过客,这时目光偏转,尽往他身上看来。那几个家奴急急停步,相互对望几眼,咬牙纳闷这女子竟然每次都有人为她出头,眼前这男子可不知是否又如上次那个御猫那般厉害功夫。前次已经吃了一次亏,今日可不想再被教训一顿。 心中还都在想应对之策。 那白衣人已然不耐。眉一扬:“你们要不要试试五爷我的刀?”话未歇罢,看当先一个家奴掩不住面上凶恶,冲上前来便要抓人,他哼一声将无邪连鞘递出,正击在那人胸前。 那家奴面上转做一片青紫,“哇”的喷出口血,往后倒入人群。 连上面张望的鬼辨踪都是吃一惊,抚抚自己胸口,摇摇头,软软地嘘口气。 大街上瞬间闹成一锅粥。 那白衣人反而浅笑,迎上那一干人惊怒无措眼神,悠悠道:“放心,有你五爷手下留情,倒死不了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。 他嘴唇一抿,拇指轻弹,无邪出鞘两寸。那泠泠光芒逼上眉峰,掩也掩不住。 那女子离他身后数尺远,也惊诧了面孔看他,一时竟忘了自己处境。突然觉到有人立在旁边,气息难闻,一只手便来夺自己手中篮子。 她死死抓住不肯放手,抬脸却见边上那乞丐目光晶亮,压低了声音笑道:“姑娘还不走么?等着这人摊子闹大了,可就谁也走不了了。”用力一扯她手臂,转身便拽她离去。 她磕磕碰碰被他牵着,走得极快又极不放心,忍不住再回头看那街心白衣背影。 恍惚间,仿佛大梦一场。   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,她倚在廊前读书,当窗松桂,满地薇蕨,也是这般风卷轻衫,哗啦啦将膝盖上的书一叶叶翻去,连手心也沾染上纸张的浅浅晕黄。   那时是凉秋,此时是冷冬。   旧梦旧影,俱已不在。   连那风过到耳边,也是冰冰的带点入骨的疼。   叹一声,从石阶前摇晃着站起来,停在破庙外面迟疑一下。那自称叫做鬼辨的丐子说能帮她救那人性命,这会儿早在里面半个多时辰,怎么还不见动静。   她轻手轻脚进去,也怕搅了那乞丐。张眼望去,看那鬼辨踪立在香台前,那人却已被置在墙角,半倚半躺,还是昏迷不醒。   鬼辨踪神色难得的认真起来,转头向她:“姑娘,你从何处救得此人……”   她渐渐咬住下唇,并不回答,半晌扭过身去,望那门洞边乱叶弥卷,幽幽道:“若是救不得,也罢了,小女子对大侠已经感激不尽。”   手慢慢掩到身后,一下拧住衣角,心生生绞痛起来。   那乞丐“赫赫”干笑几下,抓头道:“我也并不是说救不得,不过好奇问一句。”他眼睛眯眯看来,扫尽那女子苍白面色,心中暗暗一丝好笑。   忽有人在檐下哼道:“你这人要救命便罢,偏还不罗嗦不行。”   话音未歇,那白影已入到庙里,皱眉看看顶上剩的半边天空,挥袖拂去身上灰土。一边展眉凉笑,一边慢慢走近来。   眼角不经意地望墙角那人撇一下。   一瞥之间全身剧震,脚步刹时便生生凝住。   鬼辨踪看他面上一片惨白,方才唇边的一抹笑容慢慢隐去,忽然身形晃动已到得跟前,矮身拂袖,伸出手去探那人的腕上脉搏。   他在一边忙道:“五爷,展护卫的伤势虽重,却不致命,只是他身上还中了……”   那白衣人眼中精光微射,“竟是那熏红……那吴起霜下的手么?”   他慢吸口气,胸中渐渐静下来。扶正了展昭身体,自己盘坐在边上,指掌相交,缓缓运功度过气去。   鬼辨踪知道阻拦无用,只在旁边静静看他,他脸色已几欲白成透明,额上竟有微微的冷汗。   仰头望天,幽光恍惚,心里着实地感慨起来。   草色微靡,爬在阶下窗下,风在密林里来回匆忙奔走,积雪经不起它催促,纷纷摇摇地坠落。   阳光折在白惨惨雪地,略有些刺眼,檐口上的瓦当“哒哒”地滴下雪水,将正下方的地面洇出一小块湿漉漉青苔。   经了整整一个时辰,两人突然都是身形一震,展昭张嘴喷出口血,紫惨惨洒在地上。旁边李晴晚“啊”的惊呼出声,奔过来靠在墙边,见几人脸色凝重,她便也住口,也不敢伸手去扶。过会儿才见展昭脸上慢慢转为红润,呼吸之间便平稳许多。   那白衣人收手敛气,背脊晃了晃待要立起,那口气却终于也没能提上。他闭了两眼歇息会儿,面上颜色反而比展昭的更加难看,唇边已细细淌出一丝血。   鬼辨踪急急扶住他,低声轻唤:“五爷,你要不要紧?”这才发觉他全身衣裳都已被冷汗浸透,气息也微弱紊乱,这种过气疗伤的法子本来艰难,展昭中毒又深,他方才真力耗损太大,自己前几次的伤势却又压不住了。   那白衣人呛咳几下,慢慢推开他手,微微皱眉道:“一点小伤,又有什么打紧。”   说着便自己扶墙起来。   他起身时目光还一直停在展昭身上,望着那明朗眉目片刻,忽然展颜一笑,“九命怪猫啊,果然是怎么都死不了的,亏了五爷我寻你这许多天……”笑着笑着身子一软,却险些又俯跌下去。   边上两人对望几眼,李晴晚待要去扶他,却正与他目光对上,心中一凛,手势便停在半路里。   一阵风来,积雪被吹得四下乱飞。   片刻又悄坠落定。   他抬眼悠悠望向外面,沉了声音问道:“姑娘必是认得展昭吧,”   他苍白着脸色微笑,眼里冰霜如剑,“姑娘是怎么救得他的呢?”         第五章      知府衙门的偏院论不上大,难得在布置周全,开敞畅气,花木水景都是经了能工巧匠精心选配,回廊精巧细致,沿着假山石上下缠绕,一路走来,极为清净。   “官爷先在这儿稍作歇息,待小的进去禀报一声包大人。”   杨初点点头,看那人匆匆转到后堂去,脚步咚咚响了一圈,折来折去渐渐轻了。   门里门外伺候守卫的人并不多,且都十分面生,想是包拯从京上带来,乍也看不出深浅如何,只神色严肃举止拘谨,不似寻常官宦手下的倨傲散漫,隐约之中,也透出些凛然的味道。便突然想起已失踪良久的那位展护卫,搜寻了这些天,竟也不见下落。他想到今日包拯召来自己多半是为了展昭的事情,心里开始苦恼起来。   他这边还在思量,便有另一个守卫伸手作势请他进厅里坐,片刻有下人泡了浓浓一杯香茶奉上,他忙收敛了心神点头道谢,心想包拯既是诗文科举出身,这边也必还是改不了酸溜溜的客套排场,倒是不习惯的。略坐了一会儿,心中已经开始埋怨时辰走得慢,还不见那人通报回来,他无奈拿过茶几上刚刚泡好的茶水,又觉得实在烫手,忙忙又放下。身体在梨花木椅里挺直了,却嫌硬邦邦硌到了脊梁骨,左右换了几个姿势都坐不舒服,越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着,终于站起来,抬眼看向梁下额匾上那四个大字“清正廉明”。   他飞速瞄过一眼,并未被那几个得意洋洋横眉竖目的大字摄住,只想起来这边原是刘大人最喜爱的办事邀客之处,如今忙忙打扫出来让给制使大人暂住。心里不自禁嗤笑一声,他在府衙时间已长,须知不管哪里衙门官邸,必恭恭敬敬郑重其事悬这块匾在顶,荡土去灰,小心伺候,如今看杭州府衙门的这四个大字,果然架势十足,油光可鉴,怎不叫人羡慕。   他等着等着,渐渐也不知已经到底过去了多少时候。   腹中无聊无奈。   看着斜阳已经悠悠转到屋脊背后,满院葱茏不知不觉黯淡成灰。   门外风声唏嘘。   有人正从院外慢慢踱过,似乎无意识抬头,看进来一眼。   院里院外,隔了个扇形的门洞。那人悠悠行过,像只是谁在旧黄织绢上甩出的不经意的一笔,墨的颜色从这边淌到那边,趁人还未知觉时便干去,很快融进了昏沉的背景里。      公孙策刚刚绕过廊前假石,一个侍卫疾步从背后跟上来,低声禀了几句。他点头似已明白,挥手让其下去,接着来到包拯书房门前,抬手在房门上轻叩,听到里面包拯漫声道:“进来吧。”   房里早早已经亮起了灯。尚有几丝昏昏的光从窗外落进来,房内尚未全黑,却只是一味暗沉,烛火衬着这点昏黄,反而愈发混浊。包拯正执笔批阅案台上几份宗卷。这时微微分神抬眼望他,略一颔首。“公孙先生,有何事。”   公孙策点头道:“方才学生已叫人去把那杨初召来了,现正在前厅候着,可要让他直接进来大人书房?”   包拯提笔写下几个字,“你已经见过他了么?可问过什么没有?”望着台面书卷缓缓摇头,“还是等我一会儿再出去应他。”他将笔放回笔架上,只觉心思沉重,缘绪纷扰,终于叹出一口气。   公孙策正上前来替他将宗卷整理齐全,听他叹气,心中了然,思忖着说道:“展护卫的下落,大人还是宽心些,学生派的几个得力的手下去细查,那几人都是京中带过来的好手,想来很快便有消息了。” 停顿片刻又道:“更何况展护卫那般身手,即使遭遇险境,未必便不能自保。”   他说出这番话时面上神色不动,心里却着实也是一紧。想到江南此行所为之事非同小可,此刻敌在暗我在明,暗中必有数双眼睛紧紧盯牢他们一举一动。而展昭陡然便失去踪影,先无征兆而遍寻不获,无疑是给了开封府当头一棒。   包拯皱眉,“他失踪时日太久,我怎能不担心,只不过……”他看向台上昏黄烛火,沉了声音道:“我心中始终有一线希望,隐约只觉展护卫既便遇到凶险,然必有转机,却不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。”   公孙策微笑道:“既然如此,大人更应宽心为是。”他低头慢慢整理台面,顺手将边上旧茶泼去,添了新水,耳边听得暖炉中枯柴“噼啪”声响,一会儿轻声道:“刚才那杨初确实跟学生说了一些事情……其实学生与大人有一般想法。”他说到半截便自然而然停住。   两人目光对上,瞬息变化,俱添上薄薄惊喜。这些年一起办案查案,难免已有默契,话到嘴边只需三分出口,已然够了。   包拯略一沉吟,将思绪敛齐,招手让他离近了,伸指往那茶杯中蘸了水,就着烛光在桌面上划出几笔。一笑,眼角一抬,随即出掌抹去。叹道:“我那日听杨初说起,便立时想起了。只不过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奇事么?”沉黑面孔转过来,却是盈盈盛上喜意,“但愿果真是如此。”   公孙策微眯双眼,“若果真如此,这只应是巧事,不是奇事。”   又道:“开封府有此贵人相助,必得顺利,展护卫也应无忧。”   包拯抚须点头,似乎心中略感安慰。他在台案前踱几步,稍顷从袖中抽出一卷丝帛绢帕,肃清了嗓子道:“这是今日刚传到的消息,先生既来了,正好有事相商。”   公孙策微诧,止不住四面看看,又凑近低声道:“可是京中之事。”   他把那帛绢递过来,“先生看了便知。”   公孙策展开那薄绢极快阅过一遍,面色变化,久久不言。   半晌,才忍不住抽口凉气,失声道:“圣上的意思……”   这时屋里灯火明灭,,门窗“呯蓬”撞的一响,仿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,包拯的声音略略沙哑,渐渐在风声背后低沉下去,听在耳里不过断断续续几个字。   “御笔亲批,绝无差错。”   “圣上的意思……大患在怀,不如早除。”   天上明月朗净。   荒野老林,越到夜晚便越是安静出奇。   夜风起处,只有野木瑟瑟摇曳,作吟啸之声。   庙中有人升火。树枝染了湿寒之气,极难点着,“噼啪噼啪”火星飞溅。   鬼辨踪苦着脸坐在一边,执根枯枝拨火,面上早被烟熏得灰黑一片。   “你便是那李子旬的女儿……”那白衣人面孔向着火光,思量许久,最终却只问出来这一句,“听你这么说来,你与这展昭明明是仇家,却为何又会救了他?”   李晴晚肩膀颤了颤,垂眼看自己膝盖上双手,她心中已然忆起那日傍晚,在水中将自己抱起时的那双臂膀,那人眼里仿佛有黄昏的最后一缕光亮,她缓缓将脸埋进手掌中间,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,“我那日去寻一个父亲的旧友……那时便在郊云巷口上,我……我看他还有口气在,”她忽的又抬起头来,直直对上那白衣人面孔,目光里一瞬迷惘一瞬冷漠,交杂着莫明的不可琢磨的情绪,“救便是救了,他毕竟也救过我一次。”结结巴巴说到此处,她嘴唇翕动,亦不知如何再说下去,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:“便是这样的。”   沉默半晌才轻轻出口:“便是这样的。”   鬼辨踪背朝这边,一字不落听在耳里,闷闷地笑出声来,“什么救便是救了,这么明显的事情难道以为我们还看不出?”   那两人一个狐疑一个惊诧,齐刷刷扭头来看他。   他得意洋洋挤眉弄眼,口中滔滔不绝,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我等行侠之人来说不过最稀松平常之事,奈何,偏偏时常有人一厢情愿平白去惹上相思之毒。”他故作高深,回头望向李晴晚,幽幽叹气道:“只是那展昭已经是有了家世之人,姑娘你年华正好,趁着中毒还不深,应该迷途知返,莫要耽误了大好时候。切记切记。”说罢仰头大笑。   李晴晚脸色惨白,轻轻哼一下,不欲与他言语纠缠。   他却还不依不饶,“咦”一声正色道:“难道我说的有假?旁观者清,是了,那展昭对你是无什么特殊情义,但你分明对他……”背后突然一疼,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脊梁,他“哎呀”往右侧倒下,左臂往后一捞,已抄了那偷袭的暗器在手,却是枚圆圆的细小石子,悻悻道:“五爷,你背后伤人,不算好汉。”揉揉背脊,咽气吞声,却已不敢再插嘴。   那白衣人偏头望着李晴晚上下打量一会儿,随即点头浅笑道:“原来,如此。”   他一笑起来,眼角的温柔飞扬,瞬时便盖过眉间的锋利,李晴晚却冷冷将目光错了开去。   “你们何必如此。展昭与我虽有仇怨,但他已答应过我一个交待,我心中恨他,却相信他为人,必会还我一个道理。我若有什么居心不良,何必等到现在下手?” 她说得很轻,声音干涩。   “你们几人都是于我有恩的,我虽是一介女流,却也懂得知恩图报。”   “我现下无依无靠,谈什么报仇。你们都是一路的,怎么讲都是你们在理,我自然百口莫辨。只是何必尽说这般风凉话触我痛处。”   那白衣人听得此话渐渐敛去笑意,正色道:“白某只是略有疑问,绝无轻慢敌视姑娘之意,方才我的朋友说的那些,也只怨他这张嘴巴无聊惯了,倒也不是存心恶意。我与这展昭是旧时的朋友,闻听他失踪,已辗转寻了他多日。不论机缘如何,姑娘既救了他,我自然心中感激,只是未免也有些疑惑,想请姑娘帮着解开罢了。适才言下得罪之处,白某在此谢过。”   他说罢略略沉了两肩,对正一揖。   那边鬼辨踪张大嘴,欲言又止。   李晴晚眉眼不抬,点头“嗯”了一声。扭头向那躺倒在墙角的展昭,默默看一眼。   那白衣人原本一直看她,此时目光亦随她转过去。   突然便想起来,这两日担心他伤势,竟然并不曾仔细看过他的面孔。   现在心思稍稍宁定下来,再去端详,除却风霜沧桑,那张脸还是熟稔的。却又立觉往事前尘纷纷扰扰萦在怀抱,将一颗心围在了浩澜阔海正中央,抛不下抓不住,浮浮沉沉无边无涯。   他长长吁口气,走到半边破顶下,以臂作枕仰天躺倒,正对上那天上月光。   脑中乱绪一团,结绞生疼,这几日的疲倦一齐袭来,过会儿朦朦胧胧便闭眼睡去,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,陡然惊醒,睁眼便看到明月雪亮,周围炭气犹重,轻声呛咳几下,站起来时却见火堆早已经熄了,那女子与鬼辨踪也都已睡熟。他过去墙边将展昭慢慢扶过来,握了那双手,也分不清谁的更冷些。掏出怀中火石,重又生火,让展昭躺近来,细细探一遍他脉搏,已然渐至平稳有力,只是迟迟不见苏醒。他这阵子动静,人立时便清醒了,揣测时辰不过二更天,闭眼睁眼,却无论如何再睡不着。一个人静悄悄走到林中去立了片刻,只觉夜风寒沁,透体生凉。   月色泠泠透过树杈,一丝一缕投射在林中,折在雪上,看雪地上冷清清孤零零嵌一个长长人影。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一会儿,来回踩几步,雪在足下“嘎吱嘎吱”响。停下来微微拢紧了外衫,却也觉得颤颤的寒。抬头看不远处庙里一点火光。   其实人生于世,大多是这般淡冷的处境罢。谁不盼求这凉薄尘世间一盏微热的光。   他与那展昭曾经无数次并肩赴险浴血却敌,那时少年意气风发如骤,畅怀相对笑谈生死,也常在这般恬静的夜里,在这般冷清的月下。那些往事如篝火融融,常能化去心里冰霜,借来为冬夜里取暖。   如今正正三年过去。   这三年寒暑三年冷暖,他浪迹四处纵剑放歌,而他必是照旧孜孜不知疲倦守着他心中一点清明。他从来是来去随心最恨牵绊,而他是否有了个知心的人儿替他操心为他牵挂?白水朝东千帆入海,日升云散星月来去,人间聚散是最寻常事,其实即使三十年三百年亦不过瞬息,有什么不同?   有什么不同?他将无邪刀鞘指在雪地上缓缓拽出几道痕迹。雪底草色一层绒绒的白黄,间中夹杂了嫩绿的颜色,看不出是新是旧。   天色默黑,苍苍一片密林子被月光罩着,莹莹有灰白的光华,如正在安眠的静和的处子。他口中轻啸,食指弹在刀鞘上,无邪冷芒乍出,刀尖轻轻点地,裹住风势悠悠一起,半空中似又纷纷扬扬落下细碎的雪。   月光雪光夹杂成一把朦胧,而他眼中清透明澈。数点银光自背后丛林间来,陷进那场新雪深处,迷蒙中陡然一亮,却又立时被那青白的刀光盖住,伏低微弱下去。刀光闪一闪弯折进入丛林,泊泊然浅褪,如月华散向雪地又反衬上空中,漂白半边夜色。他眼角冷然一笑,分明地听到那林中闷闷透出几线低微呻吟,有沉重的躯体轰然碰在地面上,乱雪被惊起飞扬四处,匆匆忙逃避着血腥味。   风瑟瑟凉。他挥袖掸去肩上碎雪,略微咳嗽几声,忽然回头看到不远处李晴晚业已经走出来,倚在破庙的半边断墙上,正看向这边。   两人目光一顶,她全身僵硬着,再想要避开已晚,只尴尬牵起嘴角笑了笑。   他也笑。冀州知事李子旬的女儿……这女子的性子还真是琢磨不透。收起无邪慢慢走近几步,问道:“怎么便起来了。可是夜里太凉,睡不惯?”他嗓音原本清冽,此时稍微低沉下来,另有一种柔和的味道。   李晴晚愣了一会儿才摇摇头,低眉道:“不是不习惯,只是突然地醒过来了。”又问:“你呢?”   他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更深露重,有客来访,自然要好生招待一番。”   李晴晚错愕,目光飘开去四下里看看,“客人?”脸上迷茫了片刻,“……是什么样的客人。”   那白衣人不答,已掠过她身侧慢慢走回到破庙里面。鬼辨踪眼色紧张,正蹲在火堆旁边,看见他进来便站起来张嘴要唤。他摇头止住,望向展昭的眼色凝重。他伏低靠近那展昭身侧,再捉起一只手腕探探脉搏,触到那掌心厚茧,摩挲过去有淡淡温暖,几乎觉得他已经醒着看见自己,心中一滞,略略分了神。   良久才自言自语道:“都过了两天,他怎么还不醒来。”   鬼辨踪道:“他这伤不算致命,却也着实不轻,咱们缺医缺药,只能将他伤势镇住。幸好他现下已无大碍,五爷,急不得。”   他皱眉轻叹:“这展猫……”撩起长衣下摆坐于地上,沉吟一会儿,道:“他是开封府的人,失踪了这许多天,那边老包想必已经心急如焚。”偏头寻忖,几颗星子在他眼里闪亮,指节渐渐握成苍白。似乎终于下了决心,“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……不如请你鬼辨老兄帮个忙,明日便送他回去罢。”   李晴晚心一跳,立在旁边没有做声,只望着他们两个。   鬼辨踪愣愣道:“五爷……你是说回杭州府那个刘敬辉的老窝?”他满脸不置信之色,“那可不是险地?”   那白衣人哼了一声,道:“你怎知跟了咱们就不是险地。”他眼色甚寒,“我等既已皆在明处,索性给他撞到门上去罢。再说那包拯和公孙策都不是傻子,这几人凑在一处,不会轻易便受人宰割。况且有那公孙狐狸在,于他伤势应当好得快些。”说着停下来,低了眉似在细细思量。   鬼辨踪点头。想了一会儿却又苦笑,道:“难不成五爷你不去,就让我一个破衣烂衫的丐子送这展大官爷回去,只怕……”   他眉峰一扬,“你怕些什么?我自不会任由你们赴险。”慢慢转头向李晴晚道:“倒是还有一事。”   “姑娘已是无依无靠,既有冤屈,不如,也去见见那包大人。”   李晴晚只是沉默无语,面有疑色,眼神变幻。片刻摇头冷冷道:“我早就说过,我虽然无用,却也不愿意去那种肮脏地方。更何况,当年是那开封府害了我爹爹兄长。”   他盯了她脸细细看一会儿,忽而笑道:“真是有志气的女子。”   她觉出他话里机锋,蓦的抬头,却觉他目光耀眼,仿若直直刺入自己心窝。她闪躲无用,脸上恨色来不及遮掩,尽数收入那人眼底。她面容一时惨淡,抿紧了嘴唇,都是决然的神色。   “只不过,你若真要诉冤报仇,凭你一人之力,难道能够?”他冷笑,目光凉凉,望她脸上转一圈,“难道你真的认定开封府是害了你父兄的仇敌?   李晴晚恨恨道:“难道不是?”   他不闪不避对上她眼里的怨毒,“我自然不是可怜你或是给你个向开封府报仇的机会。我只期盼你也是个聪明的女子。须知这世上的黑白对错断不会凭几句人言闲话便颠倒过来,你若有心,也自不会去随意相信去受人摆布,我想你父亲也该是个清楚明白的人,他此时若在,看你这副模样,他会如何?”   她听着这话心便不由自主往下沉,这些日子全凭一股仇恨支撑她这口气,如今心中迷惘,觉此身直如晚风里一点灰末,那些情恨都无力无着落处,半晌垂下头去低低哽咽,声音哑哑,“他会如何。”   但那白衣人已径自转身过去不再说话,只余她一个空落落背影。   她眼眶湿热,于幽微处淌漾着不知名的烟云情绪。低头自己悄悄抹一遍眼睛,摊开手心看当中冰凉的水的痕迹,风一吹来顷刻便干了。      他似在水中沉浮,或是一个醒不来勘不破的梦?昏昏然之中间或地醒来,身上的伤处阵阵疼痛,几乎占据他全部的气力。睁不开眼睛,只朦朦胧胧听到一个女子安静的声音。似曾相识,但他分辨不出那是谁。   然后似乎又是沉睡。子夜荧荧,萧斋瑟瑟,隐约中有人握住他的手,指掌相抵,那温热的气息一点一滴渗透过来,将痛楚围裹包容,胸间便有了暖意。那人低低沉沉在旁边说话,语声悦耳,略微地带了讥讽的味道,那声音如此熟稔,却又偏偏隔了水涌山迭,随波澜渐去渐远,终于也成空茫一片。他脑中有如千针在刺,梦境与记忆重重叠叠,如遮掩着笼盖着的层层轻纱,他伸出手去触碰,指尖却蓦然沾了蛛网尘灰,不依不饶纠缠上来,拾捏无物挣甩不脱。   已不知今年何年,今夕何夕,他听到清早的窗外鸟儿剥啄,市声渐冉车马辗转,那人白衣黑发,一双眼睛冷锐似刀,嘴角上弯却又笑意玲珑,那笑意遥远而明亮,一时间天地群山都随他变得明晰。   “你便是那展猫?”   他回头时却只余秋风冷瑟长夜焚尽的苍凉。   “你这三年,可过得好……可有想起过我这个人?倒不必担心,我自然是比你过得自在逍遥。”   “只是有时一人喝酒,少了伴儿,便想到以前你我一起的时候。”   “莫非你真以为我已经死了,哼,若你再见到我,会是欢喜多些?还是惊讶多些?”   分不清是真是幻,他胸中渴望盼望得无法呼吸,但眼前漆黑不见光亮,穿不透初辟鸿蒙,心绪最终也只得沉重地堕回怀里去。世间诸事诸物须分浓淡轻重,醉里笑里,他与他也只是朋友的情分。这情分里或许不经意掺进了别的什么,也觉得微微变了味道,然而在当时,并无人去留意过。   “我要随颜兄去襄阳,展猫儿,记住你欠我的酒。”   “此行再过艰险,我也要去闯闯的,谁怕了谁,都还在未知之数。”   那日午后,落日如金屑抛下,汴梁城里处处是浮花浪絮,那一池萍碧,衬得那人眉发不惊。他身上始终有一种青霜冷剑般的锐意,快意爱恨,眼里容不得半点污秽。他的人永远是高飞在上的,譬若长风白云,流去无痕。而展昭只能默默含笑看着,做一个观望的朋友。   观望,然后看那人离去,最终离去。   余他一个人在回忆里颠簸。   “李姑娘……他是不是将要醒了,你看他有没再烧起来……府衙就在不远了。”   微凉的手轻柔抚过他的额上,掌心柔软,的确是女子的手。   “还好……”   他努力回想他认得的女子里面有哪位是“李姑娘”,却怎么都记不起来,他心里还有个白衣的影子,笑一笑便背过身去,瞬间便湮灭于突忽其来的刺目的光明。      涤青的天空里洇出一个白点,倏然飞落一只雪白毛色的信鸽,在檐下盘旋几周,“呼”的落在那人伸出的手臂上,他取下鸽腿上的竹筒,拔掉竹筒头上塞子,抽出一小卷纸来。   摊开了细细地看。   那纸上不过寥寥数字,字迹草草但落笔秀丽。他目光一过便知晓其意。一笑,火摺子掂在手指间,凑到纸卷上方,迎风一晃火光燃起,片刻之间灰飞烟灭。   初雪初定。   喧嚣过后一切都重又宁静下来。阳光淡淡漠漠散于人间,像极了慵懒疲惫的眼神。   几只麻雀精神抖擞地在院子里觅食,浅细的小爪印排过去两路,悠闲而笃定。   公孙策坐在窗前,脸上微微带着惬意,也看不进去手中书。   待到背后有人轻微的脚步声才醒过神来,忙忙回头,却见是展昭刚刚进到房间里面,施了一礼道:“公孙先生,包大人让我来拿几份前日的公文。”   公孙策点头,去案台上理出了给他,插话道:“展护卫今日气色不错,伤势可大好?”   展昭笑道:“有劳先生挂心,我其实早已经没有大碍了。这一病,居然拖了这么多天。原是我自己不谨慎,却害了包大人跟先生担心,属下真是过意不去。”   公孙策只是摆手,“展护卫千万莫要如此说话,包大人听了也必会心中不喜,你我随大人多年,其间岂止上下从属关系,这些生分之话不说也罢。何况这次的事情,全不在意料之内。”   他深思片刻,终于道:“展护卫,只是有一件事,我终要问明白”   展昭愣一愣,心中清晰,却也只点点头,“先生请说罢。”   公孙策淡淡看了他一眼,他面色如常,其间并无波动的情绪。   “冲宵楼一战,到底白护卫是生是死。那天李家小姐口中所称在庙中救你之人,是不是那白玉堂?”   这句话在他心头其实徘徊多日,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问出来。那日刘敬辉遇刺,石暮庭显身,之前杨初遇见的那个白衣人,再之前劫走赵默青的那个白衣人,千头万绪纠结在一处,蓦然便跳出这个名字。   本来流年如流水,旧事当作尘,当年冲宵楼一役,锦毛鼠这名号从此在江湖上便烟消云散,怎料又会突然再忆起。思来想去,那个白衣飒飒的影子便越发清晰,面孔反而鲜活起来。他轻拍额头续道:“如果白护卫当真还在人间,真乃庆幸之事。”   展昭却缓缓摇头,“我心中但愿是他,但不知是不是他。”他心中发痛,微微曲了身体,语气甚是苍凉,“当年冲宵楼之役沈仲元亲眼所见亲口所诉,假也假不来。”   公孙策喟叹:“那么……除却他,还有谁?”   展昭吸口气,望向窗外的积雪。他这几日伤势稍有起色便着手处理离开前的事情,然而心中忐忑不定,时常想起那日梦境,那鬼辨踪早在他初醒时便失去人影,问那李晴晚,她只是硬邦邦地一再说自己也不清楚那白衣人的身份。旧日的朋友……展昭无奈苦笑:若是穿白衣的朋友,能有几位?若那人真是白玉堂……他救走赵默青在先,刺杀知府大人在后,若那人真是白玉堂,开封府要如何下台?   况且,当年铜网阵中万箭齐发,他若未死,他是如何逃脱出来?   展昭手指轻颤,明明是希望,却比绝望来的更加疼痛渺茫。   原以为接下来这段日子难以太平,总难免平地起波澜,结果这半个月却点滴风声也无,只是沉沉地便过去了。展昭整日忙于公事,实在也无暇去顾及自己心头那点飘忽的东西。隔了半月有消息传来,四明山反寇又起作乱,朝廷集兵江浙,要杭州府迅速接应支援,只待一举扫平贼寇,整肃民风。   出师当日是个阴沉的落雨天,淅淅沥沥的江南小雨,斜进衣领中冰凉彻骨,黑压压的队伍集结在灰白天空下,从城楼上下望,像散着湿气的默默丛林。远处是绵延山脉,逶迤盘上云头,风遥踞在那高处,一刻不停地呜咽奔来。   展昭接过包拯斟来的酒,垂眼称谢,仰头倒入喉中,一股亢奋辛涩的味道便从舌尖递入丹田。   他头顶着浪似的云天,俯身拜倒,“展昭此行定不辜负大人厚望,必会尽心竭力,以报圣上。”       节物风光不相待,桑田碧海须臾改。 昔时金阶白玉堂,即今唯见青松在。 本贴由 laintree于2005-05-14 22:38:31在 乐趣园 → 音乐影视 → 青舆白石发表.